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om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om---书本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:骰子心 作者:痴娘 文案 姜声初见璞珍,她风尘满面,难辨容颜。 所谓骰子心,是“一片寒微骨,翻成面面心”。 《骰子心》既脑洞大又暗黑,慎入 内容标签:恩怨情仇 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搜索关键字:主角:璞珍 ┃ 配角:姜声 ┃ 其它:   ☆、序 作者有话要说:  离开jj8个月,很想念大家,大家都安好吗? 这八个月来我起起伏伏,事业爱情和安全都大起大落,从武汉转至广州,如今又定居□□。文笔有些生疏了,开一本短篇(应该不超过3万字)来练手。 然后填旧坑开新坑,回归。 这本短篇《骰子心》,背景武侠,情爱为主,每周更新3~4次。   树无影,月昏幽,二更时分,荒郊野外,一片坟茔。   偶有数只萤火虫穿梭于坟间,仿若鬼火阴苗,增几分骇然。   姜声席地而坐,背靠一株大树,瞧着眼前的景象,心里一股一股的烦躁,恶心、作呕。这一年多来,他打心底厌恶身处之地——岭南。   这里闷热、潮湿、雨永远下不停,物拾常常发霉,身上肌肤发黏、蛮食难以下咽……总之,处处不满意!想如今这个时候,在姜声的故乡长安,那是最热闹的季节。遍地友朋,骑马比箭,酌酒作画,美人添香……唉,他当初在长安待了二十二年,不知长安好,一心想去看看外面的江湖,离家越远越好。   懵懂无知,来到岭南。   待了两年半,姜声时时刻刻后悔!奈何功不成名不就,未着锦衣难还乡!   姜声闭起眼睛,努力回忆,马剽、酒香,人美……他吸了吸鼻子,仿佛能嗅到长安的味道。昏昏沉沉,他竟有了睡意。   “阁下,是姜声么?”   姜声被一句岭南方言的女声惊醒,差点诈出冷汗来。但他心中虽惊,却不忙作答,先站起身来,整理衣冠,之后从上往下打量来人——面前女子用一件披风严实将自己裹牢,显得臃肿。   姜声素爱身段窈窕的美人,顿时对眼前人失了兴趣。   姜声笑道:“姑娘怎认得我?”言语之间无意抬眼,唉呀!女子整张脸,最醒目是一双烂了的唇,发白且裂着道道口子,还有脓疮,已辨认不出原本的唇型。   至于其它,她风尘满面,加之夜色昏暗,一时难以辨认。但拥有这样一张烂唇的女子,应该不会好看到哪去。   姜声脊背挺直,坦荡荡去对女子的眼,她却眼皮闪烁,赶紧躲开姜声的目光。   女子告诉姜声,“在下璞珍,艳春重伤无法前来,判官遣我来接应你。”   女子从袖内掏出令牌,攥在手里递至姜声眼前,顺道补了一句,“艳春已废,从今往后,由我与你搭档。”   姜声双目紧盯着令牌,见上头“璞珍”、“崔判”等字均非伪造,不由得挑起眉毛。   姜声如今投身在崔判官门下。   阴曹地府崔判官,黑皮红袍,手握生死薄和勾魂笔,只需一勾一点,谁该死谁该活便只在须臾之间。   人间江湖,亦有一位赫赫有名”崔姓判官”,岭南一带,若想雇凶杀人,请找崔判。收了重金,他那只笔先在“江湖生死薄”上一勾,然后派出一对手下,前去取人性命。   这一对杀手,通常自称”黑白无常“或”牛头马面“,武功厉害的那位“主杀”,另外一位是跟班,负责跑腿、收尸、捡尸……当然也有端茶倒水。“主杀”颇为凶险,易遭不测,跟班却离风险较远,能平安一生。   姜声以前是艳春的跟班。   姜声询问道:“艳春遭了什么不测?”艳春人如其名,腰细腿长,丹凤眼带媚。姜声私下都喊艳春“狐狸”,每次都被她嗔回去。   璞珍平静叙述,“上次被杀的罗羽,他哥哥找艳春复仇。艳春不敌,被斩去了四肢。”   姜声皱眉,低头默哀。璞珍却问他,”你一贯都来这么早?“   判官将任务定在三更二点,此时才二更天。   姜声回道:”早做准备早好,这样您也不容易失手。再说……你不也来这么早?“   璞珍道:”今夜特殊,我是为了寻你才来这么早。以后你赶晚不赶早,我出任务,从来不早一点一刻。“   衬上她不紧不慢的语速,颇显温吞,姜声忍不住多嘴,”那您老出任务前,都在忙什么要紧事呢?“   璞珍一本正经回答:“闷头睡大觉。”   姜声直直瞪着璞珍,他想笑却知不能笑,璞珍与他目光对上去,立刻回避。她声音放软,绵绵怯音,“我……总是困。”   姜声终于憋不住,笑出声来。璞珍却头一次主动投去目光,凝视姜声双眸。   他不解其意,于是遵从经验,运用一贯技巧——低头与她相凝对望,眼波流转,脉脉温情。嘴角优雅噙笑,手上纸扇轻摇。   璞珍盯着姜声,心里轻轻地想:他与艳春搭档两年,闻噩耗声色悲戚,还不是不到一刻钟,就转悲为欢。   最正常不过的人情现象。   姜声比璞珍高一个半脑袋,这么低头久了,他心里禁不住想:她的头发可真油!   ☆、第一章   “我先试试你的武功!”璞珍冷不丁说道,接着抽出背上宝剑,青光闪过,她眼都不眨一剑向姜声刺去。姜声脸上的笑意来不及敛去,收拢扇子格挡,来来往往几招下来,璞珍道:“全力出招!”   姜声这才掐动扇炳上的机关,扇骨破纸而出,形成根根刺尖,使出全力与璞珍对招。   三四十个来回后,璞珍收剑,她瞄了姜声一眼,开始喘气。   姜声同样气喘吁吁——璞珍的武功的确比他高一点点,但只是很细小一点。如果与前任主杀艳春,璞珍就太逊了。   以璞珍的功力,如果遇上厉害一点的对手,就勉强了。   姜声担心起来,对璞珍道:“璞姑娘,倘若咱俩遇到不测危险,我不逃的,定与你合力抗敌,决不单独脱逃。”   姜声说完,自个儿得意起来:判官派出去的一对,大难临头都是各自保命,难得有他这样好的搭档哦……璞珍真是好福气。   姜声得意地笑出声来,去眺璞珍,见她正偷瞧着他,含笑不语。   一对上目光,璞珍照例立刻低头。   良久,她说:“谢谢你关心我。”   “不谢不谢,客气甚么。”姜声话锋一转,问出他更担心的一件事,“璞姑娘,咱们是做无常啊……还是做牛头马面啊?”   一对杀手,通常自称“黑白无常”或“牛头马面”。怎么个自称法呢?当时是通过衣饰,一目了然。   姜声在衣饰选择上一贯纠结:选牛头马面吧,胸前秀个大畜.生,显得比较蠢。选黑白无常吧,黑衣容易遭尘白衣容易染血。以前艳春自己选黑的让他穿白衣,结果姜声每次收完尸,都得回家洗衣服……   姜声正踌躇着,听见璞珍悠悠地说:“无常吧,世事本无常。”   姜声心叫,哎呦姑奶奶糟糕了!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,只好怀着一颗忐忑之心,面色随意询问璞珍:“那璞姑娘是要做黑的、还是白的?”   “都好。”璞珍似乎并不在意这些,她垂手去摸腰间的剑,拂拭剑鞘,言语温柔,“黑白都好,一剑之后,炭中艳火,雪上梅花。”   “那璞姑娘就着白衣吧,衬着雪肤,漂亮!”姜声赶紧说道,顺便瞟了一眼璞珍的脸,自己都觉得违心。   ……   两人都来早了,说了这么久话,还对了十来招,仍是二更天。   一旦两两沉默,气氛就显得尴尬,加上天热、天闷,姜声耐不住,没话找话,“璞珍……玉人理其璞,而得宝焉。珍珍,你是宝贝吗?”无论媸妍,他都会开上几句亲近的玩笑——当然无关喜爱。   姑娘们听见他这么说,有点红脸,有的唾他,姜声就是乐意见姑娘们这个调调!   璞珍一直别着头,于是姜声心猜:她是红脸呢,还是怒目横眉,或者兼有之?   姜声步子悠然绕过去,绕到前头去瞧璞珍那张脸……疑,她面无表情,仿佛对姜声的言语并不上心。   姜声观察致微,才捕捉到璞珍在蹙眉。   姜声心想:这新主杀不喜欢开玩笑,那以后不开了。   璞珍却道:“姜丝、姜片、姜汤,都很好吃。你的声音也很好听。“她其实听见了,但并没有生气,亦未体会到那一丝暧昧。璞珍思忖的,是来而不往非礼也,如何回礼姜公子。   姜声想哭想笑,觉得璞姑娘无趣却有趣。   璞珍坐在石头上,道破他,“你是不是觉得不说话闷?”   姜声一愣。   璞珍又道:“我也闷。”她抬头望天,漆漆苍穹,“这岭南的天气,真不是人能扛得住的。”璞珍说完低下头去,掀起袍角,内里未着里衣,一只长蚊趴在她的小腿上,璞珍纤手轻扇,将它驱散开来。姜声瞧着,发现,她的手与腿俱纤长嫩白,与脸面完全不相符。   璞珍扇完,忍不住挠了挠腿。姜声心想,她估计不耐毒蛇蚊蝇,他为了对付岭南的虫子们,可是常备着十箱香包,下次再一起出任务,送她一箱。   “你不是南方人?”璞珍又问他。   姜声挺起胸脯,自豪道:“长安姜声。”   璞珍眼中一亮,继而缥缈,“长安啊……”长安对她来说,是太遥远的地方。   姜声多嘴,“你是岭南人?”   “不是。”   姜声心中不由得竖起大拇指:璞珍厉害了,不是岭南人,却说着这么流利的岭南方言。   ……   两人闲聊起来,时间就过得飞快,转眼三更。   璞珍告知姜声,该动身了。这次崔判派给两人的任务,是去距这坟茔两里地的民宅,杀一个胸前纹着三十二脚蜈蚣的人。   线报上讲,这三十二脚蜈蚣的武艺,中等偏下。   姜声问道:”璞姑娘,你事先去探过那民宅没有?“   “没有。“   没有?!姜声一惊,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着谱的主杀。   虽然他半生统共就认识两位主杀。   两人行了约一里路,天上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。姜声心道,糟糕忘了捎伞。以前遇着这样的事,艳春立马就会骂他了……   璞珍却两眼直视前方,平静道:“雨不大,不必了。”   姜声心一轻,嘴角不自觉泛起淡笑——她道是善解人意……姜声转头瞧璞珍侧颜,随即扭回去:虽然善解人意,但她……真的是不好看。   两人快接近民宅时,雨竟骤然大起来,仿佛断线珍珠,噼里啪啦往下砸。   璞珍突然就笑了,“看来完事回去,我真得喝姜汤了。”璞珍自己都未察觉,她笑的时候,扭头去注视姜声……姜声微怔:第一次见璞珍笑,这女子笑起来特别好看,眉目间点点说不清道不明未见过的清丽,吸引着人的目光,连那双烂唇,都不再醒目了。   姜声迈出之后那四、五十步时,一直在遐想:这双唇本来的模样……是怎样的?   ~   民宅不大,两进一出,璞珍与姜声双□□上房顶,又无声蹑至屋檐,借着屋内光亮,窥见一中年男子正俯于桌前作画。   民宅内再无第二人。   窗外雨声哗哗,不见明月。   璞珍朝姜声飞了一眼,示意他候在外面。她自己则拔剑破窗,跃入屋内,剑锋笔直,直取三十二脚蜈蚣咽喉。   那作画的中年男子却突然抬头,哈哈大笑,手握的画笔随之颤动,点点墨汁,尽洒在画纸之上。   男子笑道:”什么判官催命,不过是收人钱财替人作恶的吠犬;什么无常勾魂,在俺们眼里就是两个蝼蚁小鬼!”   姜声在外面听着,总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,俺们?   正想着,屋内地砖块块掀起,跃出七、八个人,皆赤膊上身。这些人打圈站定后,姜声方才数清: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六、七、八。连带作画男子,一共八人。疑,那作画的男子,几时也剥.光了上身?   八人连成一行,人人胸前皆有花绣,皆纹的蜈蚣身,从前至后,招首摆尾,拼成一只硕大的蜈蚣。   三十二脚蜈蚣不是一个人。一人四肢,八人三二,三十二脚蜈蚣是八个人。   方才那些人从地室内破砖跃起,观其势,窥其行,内力皆不差。   姜声脚下发冷,目光越过窗纱,去寻璞珍。三十二脚蜈蚣此时已点燃屋内全部夜灯,昭昭犹如白日,将房间照得通体透亮,独璞珍背对着姜声,是唯一不可见,不知心,不得她面目表情。   大雨在不知不觉中加倍瓢泼,兼带狂风,急急拍窗打墙。宅子院内倏地敲煌煌钟声,做铮铮巨响。   屋外姜声,心头乱震,心悬嗓干,额上渗汗。他心中默默对璞珍说:别逞强,逃命啊!   室内璞珍仿佛与他心心相印,就在同一时刻举剑刺穿屋顶,整个身子破屋脱逃,碎瓦四散,随扬尘坠落。   “哪里逃!”三十二脚蜈蚣岂会放过璞珍,他们根本没管躲在窗边不远的姜声,一群人蜂拥去追璞珍。   追至宅中院内,八人将璞珍圈在中央。璞珍身旁唯有一井,大雨倾盆,导致井上轱辘不停转动,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。   八人行成的圈子在不断缩小,眼看就要完全接近璞珍,至深至尽,无处遁逃。   璞珍一直立着不动,到了这个时候,才决定再次提起剑。她的剑若得很,剑锋绵绵无力,姜声在一旁目不转睛盯着,觉得璞珍没被伤着,纯属是运气好,每次都恰巧避开高出她武功数倍敌人的攻击。   姜声心随着璞珍的次次化险为夷,不断提至嗓子眼又落下。姜声在保命还是帮她之间犹豫几次,终选择右脚前迈,去助璞珍。   “珍珍,我来帮你!”虽然姜声武功比璞珍还差,但他这一句话运气十分内力,颇为震慑,三十二脚蜈蚣这才齐齐斜眺了姜声一眼。   一眼一瞬,他们的注意力又重新投在璞珍身上。并且……八人或拳或腿,全部出招!   “当心!守好!”姜声几乎要扑过去,璞珍却根本没听他的劝告,她门户大开,完全舍弃防守,全力进攻,但璞珍的进攻根本没威力呀!一如既往好似没吃饱饭,毫无力气,璞珍右腕缓移,攥着剑一晃一带,动作极慢但姜声竟然没看清,不知怎地,八位敌人突然倒地,瞬间扭转局势。   姜声还没缓过神来,心绪仍紧张激动。他浑身透湿,衣衫紧贴着肌.肤,胸膛起伏。他不管不顾了,只一把拽住璞珍,狠狠捏着她的双臂,喝道:“知不知你刚才很危险!”   璞珍淡淡回应,“不是很危险。”说这话时,右手握的剑还滴着血。   “不是很危险?”姜声气得哼哼,“我初入门的时候,崔判就让我做主杀,我当场就拒了。你可知为何?就是因为主杀危险,我只是来闯江湖的,可舍不得把命丢掉。”他讲得一脸严肃,璞珍捂着嘴笑起来。   她一笑,他愈发觉得憋着股气,这气是什么味姜声形容不上来。姜声忍不住了,“实话告诉你吧,我就是大名鼎鼎的姜永律!”   他说到这里,故意停顿,等她惊讶。哪知她轻描淡写,道:“没听说过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觉要不小心写到五万。 大家都在,真开心!   ☆、第二章   姜声吃惊,“你未曾听说过姜永律?!”他耸了耸肩膀,迫不及待想向璞珍介绍生平经历,却听见她连打了两个喷嚏。   紧接着,璞珍竟抬起手,从下巴往上至人中,再揉翻鼻子擦去鼻涕,接着将满手的鼻涕往地上一甩。从姜声的角度,还能窥见她两个大鼻孔,惨不忍睹。   “哎呀脏死了。”姜声都替璞珍着急,她做这般动作,还长得丑,以后怎么嫁出去!   姜声掏出手绢,一面猫儿画胡般给璞珍擦脸,一面问她,”冒昧地问一句,璞姑娘,你芳龄多少啊?“   ”二十有六了。“   姜声心想,她瞧着年纪不大,却原来是个未嫁老女,比他还大一岁。   姜声满腹话语要讲,却可怜璞珍受了风寒,想先找个地方避了雨,坐下来,喝碗姜茶慢慢聊。   但现在是四更天,人睡得最沉的时候,哪有还开着的饭馆茶楼?可就这么甩手走了吧……好歹和人家姑娘第一次见呢,何况她还算是上司,最最重要的,饭不可重热,菜不可回锅,今夜就要告诉她姜永律是谁,决不可拖到第二日……   姜声轻叩手指,正思忖纠结时,璞珍道:”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馆子,还开着。你喝酒,我饮驱寒姜茶,正好。“   姜声暗自吃惊,这老姑娘看着平平淡淡,竟能将什么都看破了。   ~   姜声踢了踢脚下乱草,又拂了拂锦袍。璞珍引他来的这间小馆,的确是小,统共摆得下两张桌子坐八个人,但方才上来的醇酒与佳肴,味道皆不错,比城里酒楼的厨艺不知高到哪里去了。   姜声暗赞璞珍,她还真会吃,而且两人的口味还挺一致……只可惜她坚称自己一杯就倒,因此滴酒不沾。   于是喝得微醺的姜声,给不紧不慢饮着姜茶的璞珍,讲他姜永律的故事。   长安胜月坊,何人不知?天下第一商贾,钱庄、当铺、客栈、盐坊……从西域一直开到扶桑,九州之内,天子第一富庶,胜月坊便是第二了。   据说,胜月坊当家是个女人,且不是汉人,唤作月孤氏。此女不仅极擅经商,容貌倾国,且常胜二十年无衰,无论朝堂江湖,多少英雄汉被她迷得团团转,呼来唤去,心甘情愿听佳人摆布。   月孤氏应该也五十有余了吧,据传她年轻时与一姜姓男子来往过密,诞下一子姜永律——这姜永律由母亲抚养长大,是月孤氏唯一的血脉,亦是胜月坊理所当然的继承人。   “我就是姜永律。”姜声手肘撑在桌面上,右手摇晃着酒壶,再次告知璞珍他的身份。只是这次,他满嘴苦笑,连酒也忽然发苦,全无方才的风发意气。   胜月坊经商,姜声却从小厌恶做买卖,来家里与娘亲喝酒的商贾,大多阿谀奉承,看似喝醉了袒露心扉,其实密不透风狡诈精明。更别提那些做官的了,连皇帝姜声亦见过数次,都是昏聩短见,官场比商场更恶。   只有那些江湖人士,不仅飞檐走壁来去潇洒,而且每次对待娘亲,对待姜声,都有一种淋漓痛快与快意坦荡。   姜声想去闯江湖。   还有,想离家。   岭南,荒芜地,并没有多少可捞的油头,唯利是图的胜月坊在岭南只设了五家店铺。于是,姜声离家,首选去岭南。   月孤氏自是不放心,修书一封给六出花刹。六出花刹是谁?那是岭南一带江湖的霸主,岭南第一帮赤炎阁的大当家。六出花刹收到月孤氏来信,俯首遵命,将姜声安排在赤炎阁做个副阁主。   在阁主,姜声行事温文尔雅,待诸位同僚客气礼貌,常赠送他们胜月坊的古董宝物。姜声自认无功无过,却遭遇一场骂战,与其他副阁主们动起手来。   吵架的原因有许多:其他副阁主都跟了六出花刹十几年,劳苦博出来的地位,姜声一来,谁能服他?何况姜声武功还差,比其他副阁主差了数倍,他凭什么当一人之下?再则,六出花刹待姜声毕恭毕敬,哪里敢让他操劳,每日再阁中好吃好喝供着,不出力,事毕与出力者一并领绶功劳。   就有副阁主嘲讽姜声,说他养尊处优,眼圈权益,皆靠家中老母卖.老肉换来。   姜声气得去揍那副阁主,却被众副阁主揍得鼻青脸肿。姜声硬气,岂会向六出花刹告密,便自个人离阁出走。崔判是姜声在岭南结交的唯一朋友,便来投奔崔判,做个跟班杀。   数壶酒喝完,瓷瓶见底,姜声早意气满溢,于是一股暖流自腹部涌上胸腔,又自胸腔冲至喉嗓。姜声向璞珍直抒胸臆,“我半生遗憾,就是功夫不行。在崔判这帮忙,我先保全性命,再磨练武艺,出来长安,是人人质疑我能否吃得这苦。如今身在岭南,再波折艰险我也得扛下去,定要在江湖上闯出一番事业来,才回去长安。”姜声折扇一打,斩钉截铁绝非赌气,“不然决不归家!”   姜声身往前倾,人虽半醉,却酒不上脸,仍是一张俊颜白面。姜声敛容,郑重对璞珍道:“大家都说,当世豪杰,非曾、柳、贺、管四大家莫属。若要再出一个武林盟主,只可从这四人当中选出来。我却要说,听这四人生平,也不算什么,未闻出什么英雄气概。我若刻苦练功,一二十年后,定能胜过他们。”姜声笑笑,对璞珍附耳道:“他们有的那些,我都能有。我有的,他们却今生未必能具有。”   姜声讲完这一段话,其实心中是有两分虚的。十几年前,前任武林盟主柳弘文仙逝,神功失传,曾经一统的江湖四分五裂,你争我斗,最后有四人脱颖而出,成为武功翘楚。他们分别是:   燕北曾是、江南柳宏道,上郡贺骞舟、洛阳管凹。   四人是当今武林实力第一、二、三、四位。但谁是第一,谁是第四?这四人争来斗去了五、六年,你输我赢,我赢你输,未曾分出伯仲来。   当然,斗来斗去都是这四人的事,其他人,或尊重或忌惮,没有妄想非议,挑衅权威的份,因为打不过,不敢以卵击石。   可是姜声,一个连炎方阁副阁主都打不过,被揍得落花流水的小咯罗,竟敢妄想在四大家之上,就好似与半身齐平的小土丘,想与巍峨泰岳比高。   曾、柳、贺、管四人,任谁弹个手指头,指风姜声都挡不住,灰飞烟灭。   所以姜声担心璞珍觉得他轻浮。   璞珍却表情呆滞,不惊慌,不诧异,也不嘲笑他。   姜声蹙眉,究其原因……哎呀,老丫头片子,不会又来一句“从未听说过”吧!   不知道他姜永律也就罢了,要是连曾柳贺管都未听说过,那真算不得江湖人。   姜声伸出扇子,在璞珍面前摇晃,“珍珍?”她该不会神游去了吧!   璞珍温和道:“说的在理,曾柳贺管皆不算什么。”璞珍抬头望向姜声,启唇,“璞珍以为,当世未有英雄,愿姜公子能做第一个。”她之前对待姜声,直呼其名,突然温柔称呼他“姜公子”,姜声意外惊喜,外头阴雨连绵,却觉晴空万里。明明四更天黑,却亮如白昼,雄鹰翱翔。   姜声站起身来,将手上扇子双手捧起,递给璞珍,“这扇子虽不值钱,却是我最心爱的手中物。旧了点,伴着我十来年,伴着我南下……今扇酬知己,我姜永律在岭南没有太多朋友,璞姑娘,你算是第二个!”   璞珍并不推辞,亦无客套,精制将扇子接过去,展开来看,白扇,牙骨,扇面墨迹笔法稚嫩,但干干净净,笔锋独特,能令朴素的白纸黑字透出一股华贵气。   璞珍瞧扇面落款,原是姜声十五年前手书。   璞珍徐徐抬眼,去望姜声,见他笑若春风,长身玉立,纵使浑身湿透,却不改风度翩翩。   璞珍突然问姜声,“姜公子今年多大岁数?”   姜声笑笑,“比你小一岁。”   璞珍单手摸索茶碗边沿,低头垂目,“年岁也不小了,缘何仍孤身闯荡,还不成亲?”   姜声苦笑着摇了摇头,道:“我经历的美人虽然多,但不怕璞姑娘笑话,就没粘过一个月的,都是来去匆匆。”   ~~   岭南太容易下阵雨,夹在雨后天净和太阳还没来出来的缝隙里,得一丝丝难求的凉爽。   如此好的天气,按理说游湖的舟船应该满布,但今日湖上,竟只有一只小舟。   姜大公子,将所有船只都买下来了,全停泊靠岸。他自个不挑画船,只选了一只整齐小舟,载泛碧水,求个清净,好谈要事。   这两月,崔判手头生意不多,姜声闲得发慌,想起璞珍曾提醒过他怎么还不成亲。他也是该找个好姑娘了……于是姜声从胜月坊调出万两黄金,在办招亲。   小舟半舱,一半露天无遮,姜声等人的蓑衣上仍沾着剔透圆珠。三、四人或佩兰或簪菊,饮的是清酒不烈口,艄公摇撸,小船夫钓鱼。若钓上其它鱼来,一律放生,若是鳜鱼,方才烹了下酒——姜声不喜欢刺多。   姜声含笑远眺,岭南多花,已至深秋还有不知名的野花盛放,岸边万树花红映零星小楼……姜声心想,倒也赏心悦目。   “昨日是第一日招亲,不知姜公子可以相中的?”身边人询问姜声,这几人在派系有别,所擅不同,但在江湖中均以说媒出名。最近恰好都在岭南,姜声就将他们都聚拢起来。   聚拢的法子只有一个,当然是钱。   姜声笑了,“如果有相中的,我会不出声么?”他手上做出敲扇的姿势,才意识到扇子已经送人了。   船上其他人互相对望,紧抿住唇——好挑剔的姜公子,昨儿可是一排又一排,逐一见礼了四十多位姑娘。   ☆、第三章   有人问:“对女方……姜公子到底有什么样的要求?”毕竟有了要求就好筛选了,招亲会轻巧许多。   姜声道:“一,姜某不在乎她家势是否显赫,但她必须是江湖人。”需是同道中人,接下来半辈子相对,才不会枯燥乏味。   姜声又道:“第二第三,她需是爱笑的美人。”她如果爱笑,他瞧着心情也好;如果不是美人,伴在他身边,岂能搭调?!   姜声还想,像璞珍那样,既不美且仅笑了两次的姑娘,就不符合他的口味。   姜声倏地晃过心头一件牵挂事,对舟中某人道:“盛师傅,听说您医术不错?”   那人本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夫,顺带做撮合生意。这会面对姜声,却谦虚道:“不敢当不敢当,虽称不上精湛,但回春技艺,还是略有一二的。”   姜声问道:“如果唇上烂得乱七八糟,有裂口,有脓疱,怎么治好?“   ”应是口疮,医好不难,我给姜公子开张方子,您交给那得病之人,照着方子服食七天,便能痊愈。”   姜声道:“那想来还是太麻烦,不知盛师傅能否将药化为丸剂,她只管吞服便是。”那小花猫,连鼻涕都会懂擦,怎么会去煎药自己照顾自己?   姜声忽然揉了揉眼,他突然生出了幻觉,看见璞珍在岸上朝他招手。   姜声再定睛一看,不是幻觉,是璞珍红衣白裙,站在娇花前面,频频向他招手。距离远瞧不清面目,她竟是位远观美人。   但明明瞧不清,姜声怎么又看见她笑靥如花,令他心头一悸。   姜声站起来,朝岸上招手,喊道:“珍珍!”他挥臂命令艄公,“快、快、将船靠岸去。”   不多时姜声引得璞珍上船,他也不忌讳众人在场,便问璞珍,“珍珍,你怎么来了?”   璞珍道:“崔判有急事找你,正好我在冥府,便命我来寻了。”   两人交谈间,船中其余人皆将目光投在璞珍身上,尤其是在她那双烂唇上定睛片刻。   璞珍似乎也不在意其他人,仿佛船上只有她和姜声,“听说你在招亲?”   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   “昨日姜公子大招旗鼓走马观花的招亲,声真如雷,崔判手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了!”   “哈哈。”姜声突然问,“那你来不?”问完他又后悔了,因为他肯定不会选璞珍,到时候难免尴尬。   璞珍道:“不来,没甚兴趣。但若有合适的女子,我会为姜公子留意的。”   姜声松了口气,却又觉得几丝伤了尊严,“呵呵……珍珍莫非要求甚高?”   璞珍言简意赅,“一需与我说得上话,二需是真正的英雄豪杰。”   两人你来我往,船内其他人听着,均觉着插不上话。   姜声笑着心想,这老姑娘原来是暂时看不上我。   姜声只剩默笑,璞珍也不再言语,船中寂静无声,听见船行水流的声音,哗——哗——哗———   船中,终于有人忍不住了,道:“姜公子,昨日有琴鹰堡的三小.姐,琴蕊蕊报了名。虽然她临时有事未能前来,但老夫以为,琴姑娘美貌非常,善解人意,与姜公子甚为般配,若公子不嫌弃,何不今晚或明日,与琴姑娘单独约着一聚?”   姜声摆手,“那琴姑娘啊……”他一边说,一边用眼角余光去窥璞珍,“……她可没看上我!”   语气满是抱怨。   姜声发现璞珍根本没瞧他,便立刻转正了头——不能输。姜声对众人道:“想必大家都听说过吧。琴鹰堡量全堡之物力,要去与管凹管夫子结欢心。”   江湖传得轰轰烈烈,管凹近来亲临琴鹰堡,偶然睹见琴三小.姐芳容,倾心不已。琴鹰堡上下都喜不自已,若能与四大家攀亲,将来稳妥靠山,发扬光大。于是琴鹰堡主,甚至琴三小.姐自己,都盼着巴望着,想要嫁给比三小.姐大四十多岁的老鳏夫管凹做续弦。”   姜声笑道:“机遇难求啊,毕竟四大家只余管父子无妻,三小.姐再不赶紧,就要被别家女儿抢了先。她哪里还有经历来与我一聚呢!当然,别人无意,我亦无心,招亲大会要办半月,何患无妻?”   众人点头称是,姜声一说破,仿佛砂锅打碎,大家禁不住你一言我一语,议论起琴三、管凹、甚至四大家来。原来四大家中,燕北曾是和洛阳管凹俱已年老,只有江南柳宏道和上郡贺骞舟是盛年。柳宏道今年三十,一直迟迟不娶妻,江湖上猜测纷纷,今年年初,柳宏道突然将陪伴他十五年的侍女娶为正妻,江湖哗然。贺骞舟的年纪是四大家里最小的,才二十六岁,但与柳宏道相反,贺骞舟十六岁就成亲了,娶的是如今的峨眉掌门,膝下儿女都一个十岁,一个四岁了。   柳宏道、贺骞舟,这两人虽英俊年少,但都与妻子恩爱如蜜,所以江湖女儿想要攀高枝,只能往曾、管两位老头子身上攀了。   船中言语渐渐就有些不三不四。   一直沉默的璞珍突然插嘴,道:“没准管夫子与琴三姐是真心互相喜欢呢?缘何年轻姑娘要嫁长者强者,便说她是慕势、慕权、慕财?那反过来,年长女嫁了青春少年,是不是少年贪恋权财呢?再说了,琴三姐如果嫁的是瞎子、瘸子、废人,你们估计又要说好好的一块肉,可惜了。你们比瘸子、瞎子强,可这么就娶不到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!外面世道如此,无可奈何。江湖儿女,理应来去自由,想爱便爱,不爱抽身,她爱谁,又与你我何干?”   话音落后,万籁俱静,独有姜声拍掌叫起好来。   姜声和璞珍下船之后,璞珍自行离去,姜声则独自去往“冥府”。所谓冥府,便是崔判日常起居,发号施令的地方。   书中冥府,多形容是:黄泉路,彼岸花;忘川路,奈何桥;三生石,孟婆汤;幽冥地府一十八重地,气氛阴森。   而崔判的冥府,鸟语花香,院内有涓涓细流,曲径通幽,屋内金碧辉煌,布景如画。崔判曾经道:我住“冥府”,但未必要应景嘛!若是搞得阴森森,昏沉沉,自己每日吃喝拉撒心情也不好嘛。何必自己吓自己,不如将冥府布置成人间天界,赏心悦目。   姜声就在这风景胜地面见了崔判,说来有趣,崔判的急事,竟是喝酒——崔判嗜酒,岭南人却多不能喝,姜声酒量无底,因此成为崔判挚交。   推杯把盏间,姜声无心问道:“崔啊……你最近给我安排的璞姑娘,她是个什么来头啊?”   “并没有什么来头,武功在咱手底下,就是个不上不下。怎么了,你怎么突然打听起她……不会吧!姜兄几时口味变得这般重!”   “没有没有,崔兄误会了,我就是好奇。”姜声赶紧打住。   从此以后,姜声再没向崔判打听璞珍。   ~~~   秋走冬来,岭南的冬天并不冷,出任务的姜声和璞珍,均只着了单衣。这是他俩一起出的第十次,还是第十一次任务开着?   姜声没数,也忘了。   姜声的招亲原本说半月结束,哪知一发不可收拾,直到入了冬,还陆陆续续有侠女跋山涉水来岭南应征。   姑娘们的人数已累积至四百多,姜声无一人看中。璞珍如今与姜声熟了,常常拿招亲这事打趣她。   这不,璞珍又提起招亲事来,笑眯眯问道:“姜声,你招亲招得怎样了啊?”   “缘何你见我一次,便问一次!”姜声咧嘴磨牙,决心还击,“我只招亲这一件窘迫事,而你呢?窘迫事数不胜数!”   姜声絮絮叨叨就数落起来,上回,他和璞珍一起出任务,等待目标出现,璞珍等着等着竟犯了困,对姜声道:“我困了。”说完便呼呼大睡,鼾声如雷,姜声怎么推她摇她对着耳朵吼她,都唤不醒璞珍。后来目标出现,璞珍未醒,姜声只好硬着头皮独自应付,还得保护酣睡的璞珍……姜声血战半个时辰,才完成任务。回头一瞧,璞珍竟仍未醒,她瘫在地上,若死猪一般。姜声没好气踢她两脚,转念一想却又担心踢重了,蹲下来想查看查看,哪只璞珍忽地一抬手,肘击了姜声的门牙……   还有上上回,姜声将盛师傅配好的药转交给璞珍,璞珍接过药,眼中晶莹。姜声心想,过不久这老女的双唇就要复原了,应是樱红动人。   哪知到今日,璞珍的唇依然是烂的,甚至烂得更厉害,问她几次,都回答“忘服药了”,可没把姜声气个半死,恨不得天天亲自给她喂药。   姜声数落到这里,心中一沉。昨日他偶遇盛师傅,盛师傅问起璞姑娘的病情,得知还未康复……盛师傅脸色渐阴,犹豫半晌,吞吞吐吐对姜声说了一段肺腑言,“若是用了药却不起作用,只怕不是口疮……盛某曾在太师傅的秘术书里见过一种未著名的毒术,若是中了那种毒……哎,那种毒某说姜公子,只怕你们崔判,不,甚至整个岭南江湖,都没机会不够格中那种毒。”   姜声当时就笑了,“中毒还要讲资格?”   “那是体内毒。太师傅的书上说,拥有某种武功的人,若长期不肯催动真气运功,便会毁烂双唇,近似口疮。”   姜声摇头,否定道:“不可能是珍珍,她是懒,常常忘记吃药。”   “其实盛某的药,就算间断了,只要吃过一丸,也会有疗效的。而若姜公子言,璞姑娘是丝毫未见好,病情愈重。而且……”盛师傅压低声音,意味深长看向姜声,“中那毒后的唇样,其实与口疮症状有三处差别。那日我在船上见着璞姑娘,便觉蹊跷,因为璞姑娘的唇……应了那三处差别,与我太师傅医术上画着的患者唇貌一模一样!”   ……   姜声脑中回响盛师傅言语,渐渐止了数落声,余光侧瞟,观察与他并肩同行的璞珍的双唇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今天看到了天津爆炸的新闻,很心痛和难过,同时也向消防官兵们致敬。 如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。那么,就让我们珍惜眼前,好好去爱。   ☆、第四章   姜声盯璞珍许久,终于忍不住了,欲启唇直问真相,却听见四面火光骤起,两人耳边都嗡嗡若遭响雷。青天白日,打什么雷?   是轰天雷!姜声率先反应过来,一把牵住璞珍的手,要拉她逃脱,却发现拉不动,要问璞珍。璞珍却按住姜声肩膀,强迫他与自己一起卧倒。   姜声不解,”怎么不跑?“轰天雷是罕见火器,他担心璞珍没见过,不知道它的厉害。   璞珍冷静道:“火器埋伏……火器,是由硝石、硫磺等制成,非常厉害,不是我们想跑就能跑的了的。我们遭埋伏的火器,唤作轰天雷,是火器中的火炮,听声音,敌人约莫怕放了五百来轰天雷,不是小数目。这里离我们要去的地方,还有十五、六里远,时间也还早……怕是大伙集体出了什么大事,怕是……这次要去完成的任务,必须搁置了。”   璞珍话音刚落,就见四面八方围起成群成群的人,璞珍皱眉,问道:”他们是谁?“   姜声尽数认得,答道:”你说得对,是遇着大麻烦了,他们都是索帮的。你瞧最前头那个穿黑衣服的,便是他们帮主。”   ”索帮是做什么的?“璞珍没听说过。   “和崔判做的是一样买卖,但没崔判做得好,岭南一带生意都被我们抢去了,他们天天发愁。所以……应该和我们是仇人。”姜声声速放缓,紧紧攥住璞珍的手,却不自知,道:“我、担、心、崔……”   “判”字还未出口,就见索帮帮主将手上包袱一抖,露出原本包裹的一颗人头——竟是崔判!   姜声手握成拳,就要冲上去,璞珍强行拉住他。   昔日兄弟相惜,诚意收留,推杯把盏,笑貌与音容犹能在脑子重记起,然后躯已冷,血不再热,尸首已分离。   姜声气喘吁吁,嗓音变得阴沉,命令璞珍,”你别拦我!“   不远处,索帮帮主高举头颅,喊道:“兄弟们,给我冲,凡是崔判手下,一个不留。咱们灭了他们满门,岭南的生意,就统统归咱们啦!”   索帮众人,各持兵器,听命朝姜声和璞珍杀过来。   姜声克制不住,要冲上前迎敌,璞珍却将他肩头一按,平缓道:“你到我背后去,与我背贴背。”她双目直对着他的双目,眼珠不曾有一丝转动,问他,“你要守住你那一面,约莫一刻钟,能不能做到?”   姜声旋即道:“珍珍,我武功与你只差一点,只要你能做到,我便能做到。”   璞珍莞尔而笑。   姜声不解,情况如此危机,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?姜声仍在困惑时,已被璞珍用右手反锁了腰肢,使他与她紧紧相连。   姜声问:“珍珍你怎么栓我的腰?”   “待会就要这样贴着背,须臾都不可以离开。”   姜声虽不解,却郑重点头,“好!”   璞珍锁着姜声的腰,带她前行。姜声发现,她轻功竟是这样的快,左手持剑,闪若梨花,硬是从围圈众人中杀出一个缺口。   姜声问她,“珍珍你这是要逃吗?”   璞珍回望一眼,明白姜声不愿直接逃脱,想要报仇。她垂了眼皮,沉默无声。   姜声的背依然紧贴着璞珍的背,道:“珍珍,要不你先离去。我完事后,再去与你会合?”璞珍与崔判情谊不深,她做的对,他没有权利指责她,亦不会逼迫她留下来。   姜声正要迈步离开璞珍,却觉身如陀螺,不自觉与璞珍一同旋转,转得太急速度太快,姜声眼前一片模糊,只能感觉到不少沙子扑打到脸上,但是转去了哪里,他根本看不清。   不过几个眨眼,姜声与璞珍双双立定。姜声再定睛看时,璞珍就在他前方。她左脚在前,右脚在后,双臂齐齐垂下,右手悬空,剑已插入腰间剑鞘,左手却拽着一簇发丝,发丝下有一个脑袋,正是索帮帮主的头颅。   血溅了璞珍一身、满脸,但她并不擦拭。微风骤起,吹动她的青丝,摩挲过脸颊、耳畔。璞珍似乎感受到姜声的存在,转过头来,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头颅,再抬起头来,淡淡道:“擒贼先擒王。”   姜声忽然响起璞珍曾经说过的话,“一剑下去,雪上梅花”。   “珍珍!“姜声忽然兴奋起来,朝着璞珍飞奔过去,这次两人背贴着背,绝妙配合,不曾分离。姜声抵挡、杀敌,璞珍亦抵挡、杀敌,两人出招速度和次数都差不多,但姜声却总觉着……璞珍干掉的敌人,好像胜过他数倍?   还有,倏倏总有什么东西从姜声 耳边擦过,疾似风,却又轻如气息,来去无踪,捕捉不着。   大冬天,姜声竟能杀得热汗淋漓,他觉着璞珍也是一样——因为他能通过自己透湿的背部,感受到璞珍透湿的背部。姜声的心在跳,咚、咚、咚!一下一下,富有节奏,强劲有力。   他似乎还能闻到她的汗味,汗是香的,竟惹迷离。   汗味,好像也是腥的……不是腥的?是腥的!但不是汗,是血!   “璞珍!”姜声着急,叫出璞珍全名,他一个转身,才发现她肩头中着一镖,璞珍表情痛苦,抬着左手,但不是捂住流血的肩头,而是捂唇。   她捂着唇,一副作呕模样,任肩头涓涓热血,径直溅流。   这回,改由姜声来主动搂住璞珍的腰,她的身子在往后倾倒,他努力兜住。   璞珍抬了抬下巴,示意姜声回头,“他们要追上来了。”姜声回头,见身后皆是索帮帮众,姜声一咬牙,道:“管那么多?我只护你便好!”   璞珍移开遮住双唇的手,笑起来,双手忽然勾住姜声的脖子。她笑的似娇花,邀请道:“那我们一起掉下去吧!”   姜声还未答应,已经被璞珍带着,连往后退了三步,接着她毫不犹豫退第四步,脚下踩空,勾住姜声一同掉下悬崖。   姜声还是第一次感受这么急的速度,垂直下落,他心里连连叹息,怀中的女人疯了,却又莫名的爽快,觉着她有一种吸引力。   飘飘然时,他尚余两三分理智,俯视下方,见他和璞珍就要落地之处,并不软草或者沙地,是硬梆梆的石头地。   这样砸下去,两人必死无疑!   姜声一惊,见前方峭壁缝隙间,横生一枝。他手臂长,急忙探臂勾住,哪知璞珍“太重”,两人竟扯下树枝,还导致缝间石壁碎裂,化成快快大石,随之滚下。   眼看要落地了,姜声不想死,亦不想璞珍死,他抓紧时间左瞧右看,见地上不远处有一深洞,黑黢黢望不清——赌一把了!姜声在即将落地的那几秒,紧抱璞珍向左一滚,双双滚入那黑洞中。   啊,洞里是软软的、厚厚的蒲苇,两人垫在蒲苇上,均无大碍。但有幸总是伴着不幸一起降临,被姜声扯下的树枝,也“窣窣”砸下来,接着一块大石,不偏不倚砸在洞口。姜声刚想感叹,石头没有砸下来,又躲过一死,却发现不对劲,石头卡在洞口,严丝合缝,无一丝光透进来。   洞内漆黑,而且……再透不进新鲜气息。   姜声探璞珍鼻息,审视微弱,他便将她轻轻放在蒲苇上,道:“珍珍,你忍耐片刻,我这就打开洞口,带你出去医治。”璞珍点头。   姜声满是勇气,直起半个身子,努力伸臂,想要推开大石,石头却纹丝不动。于是,姜声收回手臂,运起十分内力,重新再来……依然失败。 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,姜声额上全是汗,从两侧经过太阳穴流下来,他几尽虚脱。   ……  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姜声已经四肢无感,徒做的撑天的动作。洞内是漆黑的,而且气息越来越稀薄,吸鼻和吐气都异常艰难。   姜声放下手臂,又沉默半响。   他闭起眼睛,仔细听,能听见璞珍的呼吸声——她还活着!但和他一样,还能活多久呢?   姜声向璞珍开了一个玩笑,“珍珍,真正的冥府,恐怕就是这般情景吧。”   话音刚落,他便张开双臂,凭借记忆搂向璞珍所在方向,果然成功将她拥入怀中。两人一同躺在蒲苇上,此刻丑女在怀,竟与美人是一般温香软玉,姜声不由得豪爽大笑。这笑声导致他更加窒息,姜声伸出一只手,去摸璞珍的鼻、眼,看不见她面目,却能摸出她的轮廓,他恍恍惚惚觉得正背着璞珍走在风雪路上,一脚深一脚浅,她俯在他肩头,除了他与她,再无第三人。   姜声口干舌燥,摸到一双烂唇,却觉分外吸引人。他无头无尾地说:“珍珍,我嘴对嘴给你解毒。”说完就将自己的唇堵了上去。   旋即分开。   一直沉默着,似乎已快逝去的璞珍,突然清晰道:“姜声,我还要吻。”   她竟主动索.吻!姜声本就心跳的厉害,这会更是胸膛起伏,剧烈颤抖,粗重的喘气声在洞内回响。姜声不管不顾,埋头吻.下,两人这回不再是浅尝辄止,璞珍主动将唇张开,迎接姜声进来,难舍难分,纠缠搅动,不知过了多久,姜声都舍不得分开。   最后还是璞珍轻轻推了下姜声的肩头,他才恋恋不舍与她分离。   姜声的双手都在摸索璞珍的轮廓,他叹惜道:“珍珍,我的宝贝,你要是再漂亮一点就好了。”   洞内明明憋得透不过气,姜声后脖颈却倏起阴风,立刻昏厥。   ……   姜声再醒来时,是躺在一自己岭南家里的床上,干干净净,身上几处伤口,都已包扎。他向邻居打听,邻居说是医馆的人送他回来的,他再向医馆打听,医馆说是有位姑娘驮他来救命。   姜声决定去答谢璞珍,却发现自己迈不开步,不知怎样去见她。   那是几分尴尬。   姜声正踌躇时,屋外有人叩门,“这里是姜公子家么?”   他应声开门,见是一明眸少女,最多不过十五、六岁,穿着鹅黄罗裙,巧笑嫣然。   她的眼睛是大而放亮的,鼻有鼻尖,唇形完美且殷红欲滴,带着那满溢的笑意,就像天上弯弯的月亮。姜声再往下瞧,见她凹凸有致,蜂腰似乎不盈一握——她所有一切,尽是姜声梦中人模样。   少女歪着脑袋,笑道:“我叫拂音,今年十五,闻姜公子招亲,自襄阳赶至,路遇耽搁,来得迟了。”一举一动皆带着春风明媚意,沁人心怀。      ☆、第五章   姜声呆立原地,他想:一见钟情,莫过如是。   ?   姜声目不转睛盯着那少女,她竟也躲闪,落落大方,姜声不禁更欢喜三分。   ?   少女笑得娇俏,竟泼辣表白,“姜公子,可能你不会相信,奴家一见你,便脸红心跳。想来一见钟情,莫过如是。”   少女脸并不红,但姜声根本没注意到,他的一颗心,全在哎呀她与我想得一样,不同人同语,心有灵犀。   ?   姜声敞开大门,弯下腰来,邀请道:”拂音姑娘舟车劳顿,不妨先进来,饮一口姜某沏的粗茶。“   ?   ?   ~   ?   璞珍自那日医馆与姜声分别,一晃七日流逝。   姜声在冥府为崔判做头七,璞珍闻讯而至。   ?   幕天席地的白,白花花的绸缎,白惨惨的纸钱,挂在梁上,散在花草上,落在地上……可惜了崔判身前经营。   ?   璞珍踏进正堂时,姜声正跪在中央烧纸,案上一行烛火齐齐一晃,姜声回过头来。   黄昏傍晚,光明尚存,姜声发现璞珍的唇突然见好,没有裂口也没有脓疮了。姜声眉头一跳,站起身来,道:“璞姑娘,你的唇好些了?”往日暧昧称呼她“珍珍”,今番却生疏回去,璞珍误以为他是尴尬,没有多想。   ?   璞珍道:“我稍微画了下唇,掩盖了两、三分。”   姜声凑近细瞧,才发现璞珍的唇纹依旧很深,唇角也略有些发红,但这并不全都是装扮的功劳——她的病情的确有好转,而且不是两、三分,而是六、七分。   ?   姜声道:“不管怎样,好了便好。”又道:“难得你能来。”   璞珍跪地,轻轻给崔判烧纸,默不作声。姜声在她身边站了片刻,心有些虚,亦有些急迫,刚要开口,却听璞珍问道:“姜公子,你那日为何……你为何要说嘴对嘴给我解毒?”   怕误会却来误会,姜声心急,都怪自己洞中窒息,连头脑也一并发热。他当时就是想吻璞珍了,又始终记得盛师傅说她唇上是毒,便脱口而出。可这会,他将有家室。璞珍,他是万万吻不得了……   姜声思来想去,想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胡说八道的理由。姜声解释道:“我都是瞎说的,那会儿……都不记得自己说什么了。觉着璞姑娘唇上的病一直未愈,心里就乱猜,该不会是毒吧?我幼年时身体不佳,母亲担忧我,为了觅来千千万药草药丸,这张嘴,可是带着草药味,带着解药味的……于是我就拿这张嘴,乱试了一试。”姜声说完,抿了嘴唇,不知怎地,唇忽然渐渐发热。   恍似洞中那一瞬。   璞珍手攥着纸钱,往铜盆里放,淡淡回应,“姜公子这个说法,倒是有趣。”   姜声连咳数声,避开尴尬。他心一横,弯腰凑近璞珍,轻声道:“璞姑娘,问你个事。若是你要嫁人,愿意夫君最多长你几岁?”   璞珍的目光在姜声面上游走,“七、八岁亦可。”   ?   “那如果男方比女方大了十来岁呢?女方可愿意,是不是要加倍对她好,才对得住她?”   “这没什么,我父亲长母亲一十三岁。且男大女小,不是世间常态么?”璞珍不明白。   ?   姜声不敢与璞珍对视,左右言它,”倒是第一次……听璞姑娘提起令尊令堂。”   ?   璞珍仍在为崔判烧纸,烧到某一张,手上忽地滞住,问姜声道:“是你喜欢上十五、六岁的姑娘了?”   姜声旋即回应,“哈哈,正是正是。万般忐忑,才想着找璞姑娘拿主意。”他絮叨叨向璞珍描述,七日前,他认识了拂音。这位阅吕山庄的大小姐,听说姜永律在招亲,千里迢迢从襄阳赶过来。她长得白肤细腰,面貌娇好,作风亦大胆泼辣,径直向姜声表达爱意。数十年来,姜声梦中一直有位姑娘,未曾想竟有一模一样的真人。更不敢奢望,她竟然也倾心于姜声。之后,姜声宿宿难眠,辗转反侧,生出娶拂音为妻之心。但一,崔判孝期为重,先让兄弟入土为安;二,拂音家中父母聚在,若要明媒正娶她,须先去一趟襄阳提亲,方显尊重。   姜声告诉璞珍,“我已修书一封回长安,告知母亲我要娶拂音。她虽不允,但我坚信,一月、一年,最多不出三年,我一定会让母亲喜爱拂音。”   姜声又告诉璞珍,“拂音给我讲了许多她以前的事,没想到她年纪虽轻,却经历过那么多坎坷,艰苦沉浮。听她述说一幕幕往事,我恍觉身临其境,随着她一起欢笑,一起流泪。不禁心痛。丧事操劳,我不忍拂音受苦,暂时将她安置在城中客栈,待七七过后,我会携拂音同归襄阳。”   姜声还告诉璞珍,“拂音无暇完美,我担心配不上她。”   璞珍抬头,见姜声一副坠入情网的模样,她的手仍滞在炉中,被烫伤了指尖,方才疼痛抽出。   璞珍笑道:“恭喜、恭喜。”她的笑意逐渐敛去,叮嘱姜声,“姜公子,虽然江湖儿女,不问出身,但听你言语,总觉她身世蹊跷。我从不知襄阳有这样一户大家,阅吕山庄,闻所未闻。建议姜公子动身前,动用胜月坊的力量,先探明底细。”   姜声一口答应,心里却想,拂音美好可爱,年纪又小,怎么可能骗他。   ~~   雪花似片,嗖嗖地下,姜声未料到,襄阳的冬天比长安还冷。他和拂音从温暖的岭南赶过来,未带寒衣,瑟瑟发抖。   “来、穿上!”姜声主动脱下外衣,给拂音披上。拂云瞬间哭了,姜声算不准她是委屈还是感动,手足无措,“别、别哭了。你哭着我心痛”他指着前方染白的山,安慰她,“拂音,你看,前面那座山,你不是跟我讲,阅吕山庄就在山上吗?”他抬手为她擦擦眼泪,“好啦,快到家了!”   拂音破涕为笑。   姜声牵着拂音的手往山上走,他身上还背着一箱礼物,是待会孝敬拂音父母的——姜声的母亲阻止他与拂音来往,命胜月坊断了他的金钱和人脉来源,所以姜声箱里的礼物并不贵重,是他亲手雕刻的山海木雕,愿二老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   不知道二老喜不喜欢?   姜声想着想着,不由得紧张起来,踏入山庄时,连泥墙新砌,匾漆未干这样的蹊跷都未察觉。   男人一恋,也是傻三年。   傻到跪在地上,向拂音父母行大礼时,头顶哐铛震响,都未意识到祸事。直到钢筋铁骨的囚笼从天而降,将姜声困住,他才反应过来。   双手仍保持着捧住木雕,欲往前呈的姿势。   姜声质问拂音,“拂音,你困我做什么?!”她与他相爱,还答应他来提亲?   事情变化得太快、太突然,好似刚饮完蜂蜜,忽地却便做满嘴黄连。   拂音根本不看姜声,径直上前,朝着首座二老单膝跪下,低头道:“主人、夫人,姜永律现已在笼中,奴婢前来复命。”   拂音的“父亲”点头道:“嗯、拂音……你做得很好。”   姜声终于恢复了机灵:原来什么阅吕山庄、什么父母,都是阴谋。她千里奔赴岭南,不是来应招亲,而是一步一步引君入瓮。   方才笼坠人囚,姜声心里拔凉,这会见拂音上前复命,他反倒不慌了,不冷了,整个人镇定下来。   好感来匆匆,去亦匆匆,已无爱意。   姜声也不看拂音,直接就冲二老问道:“二位啊……千里周折引我姜某人到这里,可我却不知道……二位怎么称呼?”   “江阴李范!”   姜声根本没听说过李范,并不知底细,但他却不露怯,讥讽道:“为了绑我,山长水阔从江阴跑来襄阳布局,选址、修庄……可真难为你们啦!”   “呵呵,年轻人,老夫奉劝你一句,\'人在囚笼中,要学会低头\'。”   姜声大笑,“不低头,你杀了我呀?”他武功低微,江湖上大半人都能杀他,但大家都不杀……姜声少时就遭遇过四次绑架,那些人囚了他,也是在笼中,好吃好喝供着,却都不敢杀他——他可是同胜月坊做交易的好砝码,须轻拿轻放。   姜声无惧,因为这李范二人的眼神、情态,与以前绑架他的那些人如出一辙。   姜声在笼中盘膝而坐,手拂木雕,叹息道:“好木雕,可惜我这半月的工艺了!”继而闭起眼睛,“老头,你要杀我,便快来杀,不杀姜某可就打起盹来了啊!”   座上“父亲”胸脯颤动,欲站起身来,却被旁边的“母亲”一把按住。那母亲说话温柔,音中带蜜,虽然上了年纪,笑起来却仍有酒窝,道:“姜公子,莫生气!我和老李让拂音邀你前来,是想呀……商量商量,看胜月坊能不能帮我们个忙!”   姜声睁开双目,道:“有这么个邀请法么?”不等那“母亲”解释,他继续道:“让我猜猜啊,你们本来是真准备好好邀请我的,甚至打算顺水推舟让我与拂音做夫妻。但我母亲不是不同意么?让我从胜月坊少主,变做胜月坊公敌,江湖上处处受制。巧得很,我这个人呢,一受憋屈就喜欢牢骚,这半个月,我雕了多久的木雕,就向拂音抱怨了多久,还问她,若是我同我娘亲,同胜月坊决裂。一无所有,连一把剑一把刀都买不起,天天被人追杀,她可还愿意跟我?拂音口中应承,其实心中忧虑不已,赶紧向你们汇报,你们害怕了,怕我娘亲之所以坚决反对去,是因为已经识破了你们的诡计。我要真为了拂音抛弃一切,那我姜永律还有什么价值?与其让我站到你们这边,不如绑了我,去与我姜做交易。于是你们连忙改变计划,改客为囚,辛苦你们啦,造了山庄不说,还得多打个笼,费多少铁、多少工匠、还得破坏这厅堂里好生生的美感。”   姜声把话都说破了,李范无言。   首座上的老头站起来,拱手道:“姜公子,话已至此,那老夫便直言了。胜月坊万贯富豪,兼有人力物力,老夫想请姜公子帮忙寻一件江湖上失传的东西。”   “什么东西?”   “一枚骰子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星星、Chris7blue、Kiki的地雷   ☆、第六章   江湖常识:十几年前,前任武林盟主柳弘文仙逝,神功失传,曾经一统的江湖四分五裂,燕北曾是、江南柳宏道,上郡贺骞舟、洛阳管凹四人脱颖而出,你争我斗,武林盟主一直悬而未决。   但柳弘文当年练的,是哪样神功?竟能单凭借这神功,就一统江湖?神功又缘何失传,为何四大家找了这么多年,也没找到?   这些问题,江湖上,只有极少的高手,知道一个勉强算作答案的谣传——柳弘文根本没有什么神功,他依靠的,是一枚特殊骰子。这骰子简单却威力无边,能杀人与无形。   所以说……谁能找到这枚失落的骰子,并拥有它,谁就能一统江湖。   老头一脸严肃给姜声讲完这段传说,姜声忍不住笑了,“一枚骰子就能统一江湖,这你们也信?”姜声是肯定不信的,他觉得那些人苦苦寻找的不是骰子,而是他们的自信。   姜声抖了抖衣袍,缓缓站起来,“你要不一刀杀了我,要不放我出去。总之,无论是我,还是我娘,都不会帮你们找骰子的。”他强调道:“我不爱赌博。”   老头自然不肯,与姜声好说歹说,时而央求,时而要挟,姜声就是不松口,指责那老头一把年纪了,却仍糊涂。   姜声道:“你就算得到那骰子,又当如何?”姜声微抬下巴,“那骰子在你们口中被吹得神乎其神,可在我心中,它不过是一颗磨得光亮的石头罢了。”   老头也急了,右脚一跺,地砖轻微晃动,“姜永律,老夫告诉你,老夫一日不会放你出去。”   姜声苦笑不得,心道冤有头债有主,你们仨可真是找错了债主了!   老头强调,“不会放你出去的!”   “那我来放!”   是何人在何处出声?   声音不大,听起来内力全无,但李老头和范夫人四处寻源,却发现一件可怖的事情:这声音,是从四面八方丝丝侵入,根本不知道发声的人藏在何处。   笼中姜声,垂目含笑,他识得这个声音,是璞珍来救他了。   老头皱眉,命令拂音道:“拂音,你出去看看。”   拂音领命而去,良久未回,院内亦无声。   老头便命夫人再出去瞧,妇人不愿意,提醒道:“咱们一个一个都出去瞧,岂不会中了调虎离山之计?”   老头和夫人就待在堂内,守住姜声,静候未知之敌。   等待良久,无人再发声,亦无人至。连姜声也睁开双眼,揉揉耳朵,怀疑自己听错了——璞珍在岭南待得好好的,根本没有赶来襄阳救他。   老头忍不住了,怂恿夫人道:“你出去看看,出去看看嘛!”夫人拗不过,抱怨着出去,良久未回,院内亦无声。   ……   院内听见轻微细想,姜声分辨出来,这是璞珍一贯的脚步声。他回头望去,见璞珍依旧裹着她那身披风,不急不慢踏入正堂。   姜声嗅着丝丝熟悉且温暖的气息。   璞珍道:“我来放他。”说完便与老头鏖战,因为夫人和拂音皆有去无回,所以老头格外谨慎,与璞珍对招,坚持只在首座三步以内范围内活动。但渐渐地,璞珍势弱,老头势强,璞珍多是招架,老头则转守为攻。老头便逐渐自满,不知不觉,竟随着璞珍后退的步伐,退出厅堂。   姜声看在眼里,忆起璞珍往日扮猪吃虎的战斗作风,他默不作声。   ……   果然,璞珍很快归来,她左手拖着拂音,右手拖着夫人,拂音和夫人皆被点了穴道,任由璞珍拖拽,地上划出两道灰横。璞珍一进门,便告诉姜声,“他死了。”   老头死了。   姜声的目光从左至右扫,问道:“那她们………?”   璞珍左手一伸,将拂音甩在一旁,右手拧起夫人的衣领,告诉姜声,“姜声,你看清楚了!”   唰地一下,璞珍竟毫无顾忌掀开夫人的裙子,姜声亲眼目睹,夫人底下硕物!   璞珍起手,将夫人劈倒。   姜声瞠目结舌,在笼中遥指拂音,“那、那、那拂音?”   “没错!”璞珍斩钉截铁应声。她再拧起拂音,依次在拂音左右手肘,背中央,丹田,腋下和腿股处戳点,完毕后竟见拂音四肢和腰身逐渐粗.长,如一瞬发胖十年,最后停止生长,各处关节,分明是男人模样。   璞珍解释道:“这是一种邪功,专挑些长相清秀的男人来练,叫他们骨骼缩小,药变了嗓子,再化化妆,扮作男人。”所以夫人并不是妇人,拂音也不是姑娘,他们都是男人。   璞珍说着,就去掀拂音的裙子。   “别!”姜声阻止璞珍,他已心裂滴血,请给他保留最后一点尊严。   璞珍却依然残酷地掀开真相。非要让姜声看清楚后,才将拂音劈倒。   姜声双手掩面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想起自己曾经抱过、搂过、牵过拂音,不由得阵阵作呕。   姜声问璞珍,“你一早便看出他们是男人了,对吗?”   “你首次向我提起拂音时,便觉蹊跷,但未曾谋面,并不识得。后来你离岭南,动身前与拂音一同请我喝酒,我见着了他,才发现的。想着也该给你点教训,便不点破,一路尾随你们来了襄阳。”   璞珍说完,竟破天荒给了姜声一个白眼。这白眼将姜声击中,随后她每一个表情都令他敏感,却默不作声。   姜声道:“是我错了,珍珍,多亏你救我性命。没齿难忘。”本来这话挺正确的,姜声却偏要口是心非多加一句,“你真的,是我姜永律在这江湖上唯几知己。如果你是男子,我定与你结为兄弟。”   璞珍旋即转身,只留下姜声在身后喊:“唉、唉,珍珍你走了这笼子怎么办?我钻不出去啊!!”   ……   璞珍走出厅堂,走出院门,走出这新搭建的阅吕山庄,渐渐立住。   她伫立着,先是举起手,痛苦捂住嘴唇。半晌,璞珍将手掌移开,原本已见好转的嘴唇,转眼竟比以前还烂得厉害。接着,她嘴里喷出一口血来,溅在雪地里,大朵大朵的花。   璞珍挣扎着前行,坚持行了一里多地,才昏倒在地。   ~~   北风呼啸,积雪愈高,人马难行。但这一队行客,却在风雪中走得颇为轻松。   前后各八人,分别挑着一担行李,中央是八人抬起一顶大轿,还有一管家,跟在轿子一侧。无论小厮,还是抬轿挑担的伙夫,仔细观察,会发现他们脚不沾地,一路似飘,脚尖每一次点在雪面,均未留下痕迹。   这队人本是专注向西行,不顾左右,轻功随跑的管家却突然嗅嗅鼻子,蹙眉抬手,命令道:“停!”   整支队伍集体停下,气氛严肃且凝固。   管家向轿内禀道:“少主,属下闻到血腥味,恐有死伤者在附近。恳请少主准许属下前去查看。”   轿子中缓缓传来一位年轻男子的声音,“去吧,我们贺府既为武林执牛耳,理当主持正义,救死扶伤。”这轿中人,正是四大家之一最年轻的贺骞舟。十五岁执掌贺府,武功登极,十六岁娶峨眉掌门,儿女双全。   管家领命而去,不久踉跄而回。轿子贺骞舟闻人呼吸吐纳,便能推测八、九分。贺骞舟隔着轿帘,悠悠道:“大柯,不必慌张。前面是何情形,实报即可。”   管家大柯是贺府家养奴,自幼与贺骞舟一起成长,衷心耿耿兼胆识过人。可此刻他却六神无主,张大着嘴,却不知该如何讲。队伍里人手众多,亦不方便言。大柯单膝跪下,拱手道:“属下斗胆,恳请少主准许属下,伸一只手入轿中去。”   听闻轿内轻哼一声,贺骞舟认为大柯小题大做。   贺骞舟道:“准了!”   大柯这才将一只手伸入轿子中,用指在贺骞舟掌心写了一个字,贺骞舟猛地全掀轿帘,带道道浑元劲风。   江湖闻名的贺少,着一袭玄黑貂裘,玉管束发,眉目清秀却锁眉瞪眼,似怒似惊,又有两分极力压抑的喜悦。   雪花片片,刮在贺骞舟脸上。   大柯急忙给贺骞舟撑伞,遮挡风雪,口中道:“少主威严。”   贺骞舟已在瞬间敛去全部表情,下轿步行,命令众人,“你们候在这里。柯大,随我前行。”   大柯领命,一主一仆行至不远,便瞧见刚刚被大柯徒手挖出来的,李范老头的尸体。贺骞舟蹲下查看,大柯一面为主人举伞,一面提起贺骞舟袍角,防止尸血沾染裘衣。   贺骞舟眯起眼睛观察:老头面皮已白,但眼睛睁大,眉毛挑起,是死不瞑目,且显然最后一刻受了极大惊恐。   贺骞舟两指钳住老头两边唇角,往上一挤,迫使尸体张嘴。贺骞舟不顾血污,伸指探进老头口内,掏掏寻寻,扒出一物。   是一枚被血浆包裹着的骰子。贺骞舟用掌心擦干净腥血,可见骰子上六面二十一点,清晰雕琢。   贺少骞道:“血犹温热,她就在附近。”他站起来,从大柯手中夺过纸伞,命令道:“你回队伍中等着,我独自去寻她。”   大柯焚心似火,真是怕什么来什么,哀求道:“少主,你不可以再去找阿蒲姑娘!她不是好人,会给你,给贺府再一次带来灾祸!”   贺少骞双肩一震。府中老人,皆不敢在他面前谈论那一段往事,以致“阿蒲”这个名字,已经十年未闻。心急的大柯无意识脱口,贺骞舟才发现,这个名字竟有些遥远和陌生,但又是那样近……以至他耳根微热,心弦轻拨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男女主都是有缺点的,希望大家做好准备-_-#   ☆、第七章   ~~   璞珍醒来第一眼,发现自己躺在床.上,四周异样的漆黑。她摸索着掀开帐子,立刻透进来刺眼的光亮。此刻是白昼,但谁家选了墨色的绸帐,不放进一点阳光,真真压抑!   璞珍立刻跳下床,检查自个身上的衣裳——披风完好,血干成迹。之后才放眼四望,四周家具摆设,简单却颇为将就。   她能感觉到脚下的地在来回摇晃,不像是地震,倒像正处在一艘船上。璞珍立刻推门出去,一探究竟——果然,门外就是船头甲板,艄公摆渡,正驶在荡荡浑黄的长江上。   船是逆流行在江中央的,丝毫没有要靠岸的意思。   璞珍上前向艄公询问详情,道:“老人家,这是谁的船?要去往哪里?你是否知道,我为何会在船上?”她一面问话,一面才发现,艄公是没有十指的,双手已成拳形被绑在船桨上,永生摇桨,不能做其它。   艄公表情古怪,张开双唇,给璞珍瞧他嘴里——艄公没有舌头。   璞珍调转方向,寻去船尾。未至近处,便闻铮铮琴声。   黑裘公子,盘膝坐在蒲团之上,对大江涛涛,独奏冬意。   璞珍感到陌生,她对着黑衣背影,无一丁点印象,直到那个人转过头来,冲她微笑……璞珍先是疑惑,继而呆滞,最后神色大变,脚下悄然退后。   她双手背到身后,已做防御姿态。   贺骞舟一手仍置于弦上,轻轻一勾角音,笑道:“阿蒲,我刚从江南回来,在江南的时候,还想着会不会在走你曾走过的路,会不会偶然碰到你呢!没想到在襄阳见到你,满身是血躺在路边……”贺骞舟顿了一顿,紧盯璞珍,“你若继续压制骰子之心,会被反噬得更厉害……对了,你是几时离开江南的?”   璞珍答道:“我已不在家乡多年。贺少,谢你救我,只是还有要事在身,可否靠岸让我下船?”   贺骞舟嘴角抽了一下,慢慢站起身来,道:“阿蒲,我俩十年未见了,难道你不想坐下来叙叙旧吗?”   “你我二人,没有什么好聚的。”璞珍放眼四望,略显焦急,脚下又后退了两步。   贺骞舟前进两步,不允璞珍与他拉开距离。他冷哼了一声,“呵,在我心里,阿蒲你早已是匆匆过客。我不会去恨一个过客,所以偶然碰着了你,救了你,与你叙旧,我坦荡荡不再恨你了。而你……阿蒲,你却躲着我,表明你仍愧疚难消,并且以你多疑性子,定以为我要报复你了!阿蒲呀……”贺骞舟直摇头,“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,你还是一点都没有长大呀!”   璞珍最烦贺骞舟这点,自以为是好指点她人。觉得真是无话可说,“你靠岸,让我下船!”   “我若是说不呢?”贺骞舟张开双臂,一步步靠近璞珍,“浩浩江面,阿蒲,你不识水性,又能到哪里去呢?”   ~~   十年前,雁门关。   露天小摊,搭个阳棚,碗茶配羊肉面,供各位往来客官歇脚、解馋。   只是这会烈日当头,又刮着沙暴,哪里还有什么行人。   没有生意,摊主就打起盹来。   “客官,要两碗茶!”一声奶气的女娃娃吼道。摊主揉揉眼睛,见是一位少年,一位少女,年纪皆不过二十。皮肤白嫩,五官灵秀,不似北方人。少男英气微露,少女虽然五官还未完全张开,但感觉……再过几年,定是位绝色美人。尤其是她的那张唇,不染而红,令人心动。再往下往远处看,少年身后背着一把剑,少女腰间别着一条盘鞭子——是江湖人士!   这摊主啊……最痛恨的便是江湖人。   摊主以前是有个小饭馆的,也开在雁门关。江湖人士常在馆内打架,损坏桌椅餐具无数,摊主修缮多次,费用惊人,后来他在饭馆里挂上了一副“要打出去打,饭馆掌柜题”的门联,却依然不管用……支撑不起日日修缮,银两耗尽,他从一位饭馆主沦落成小摊主,本以为情况会好些,却还是天天接江湖侠士,原来摊位打坏,修补费也是不少的……后来这位摊主发现是自个选址不对,搬离了雁门关,这是题外话今后不表。   如今,眼前,只说摊主见少年少女背剑持鞭,便不愿意接待了。   须臾,少年道:“老板,除了两碗茶,麻烦再来两碗羊肉面,你家羊肉闻着很香。”   摊主高兴了,喜欢羊肉面尤其是觉得他家香的,都不是坏人。摊主便应了声,去给两位小客官烧茶,下羊肉面去了——还自个感动多给了两块羊肉。   这厢私底下,少年少女聊起天来。   少年感叹,“这雁门关的日头,瞧这没什么,没想到晒起来真毒。过会就红了,肌肤刺疼,跟江南没法比!”   “可不和江南没法比!”少女不住点头,“以前我天天想逃下山,去看看大江南北。这回出来,我才明白哪里也比不上江南。以后啊……我能不出来就不出来,师傅要是吩咐什么事啊……”少女一拍少年肩膀,“就全交给师哥您啦!谁叫你潇洒帅气,天下无双呢!”   少年无奈摇头,“小师妹我怎么觉得你又违心撒谎,是不是……又要骗我什么?”   “我哪敢骗我亲亲第一信任的宏道师兄呢!”少女一面说,一面拿帕子擦脸,擦身上。少年见了,便掏出自己的帕子,帮着小师妹擦。他这位小师妹啊,夸他帅未必是真话,但自恋倒是发自心底的……小师妹最满意的不是武功,而是她自己的容貌,平时不肯弄脏一丁点,衣裙也必须干净无暇。雁门关风沙大,于是她一路擦擦擦,于是他也帮着擦擦擦了一路……   “羊肉面好了,二位来取一下!”   “来了!”少女主动应和,先端了一碗给少年,随后才端自己那碗。少年笑着取筷,笑着夹起一筷面,笑容僵住。   少年暴跳如雷,“小师妹,你又在往我碗里下药!还好我早有防备!”   少女旋即应声,“师兄我错了。”   少男咬牙,指着少女,“你呀……阿蒲,我知道你想一人行。”少年心里又怜又无奈,他是弃婴,被师傅柳弘文捡到,带回山中,认为义子,取名柳宏道。四年之后,师傅又捡了同样是弃婴的师妹,取名阿蒲,不认义女,只收做徒弟。师徒父子,三人在山中相依为命,阿蒲长至十五岁,还未独自一人做事、见人、对决……所以这次雁门关武林大会,途中阿蒲屡次给柳宏道下蒙汗药,想摆脱了他,自个去见识见识!   柳宏道想着想着,竟然脑袋犯晕……奇了怪了,他没有吃面啊,而且刚才立马屏气,未吸迷烟?!   阿蒲瞧着柳宏道越来越惺忪的双眼,笑出声来。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,得意地告诉他,“宏道师兄,我的蒙汗药和迷烟,可没下在碗里。究竟下在哪了,你待会醒了,仔细猜一猜。”少女已经起身,拿了自己的行李,走前一回头一挥手,笑颜动人,“我的好师兄,做个美梦!”   柳宏道气息微弱,眼看就要趴到桌子上,“师妹,你不能一个人去……一个人去……会很危险……不安全……师兄保护你……”   阿蒲撅撅嘴,她才不用师兄保护呢!对于师傅来说,柳宏道是义子,而她阿蒲,才是嫡传徒弟。师傅会十来种武功,样样厉害,最厉害的一门骰子神功,师傅只传给了她。   师傅说,女子练这门武功会更容易些。阿蒲虽然不明白是怎么个容易法,骰子神功的心诀手法都不难,她早已熟练掌握,但就是内力……不似其它武功的内力,阿蒲怎么苦练勤练,内力也起不来——骰子神功,目前一点威力也没有。   师傅曾经摸摸苦恼阿蒲的脑袋,似有若无的叹息,道她年岁还小,总有一日……   半截话,阿蒲听不懂,也不明白。   她现在武功也没有师兄高。   当然,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。现在,机会难得,她要去独闯武林大会啰!   阿蒲到场,群雄早已齐聚,数她来得最迟。报上名后,群雄不禁嘀咕,“盟主怎么派了这么个小娃娃来?”   “盟主多年不现身,是不是仙逝啦?”   “呸、呸,谁说我师傅死了?!”阿蒲当即反驳,“我年纪虽小,但我武功高!再说,我都过了十五快十六啦,你们当中,难道就没有十五六岁的?”   “有……我。”有个并不响亮的声音在人群中回答,甚至带着丝丝怯意。阿蒲寻声望去,见举手出声之人,是一个头不高的少年,独身一人,颇为紧张。细看少年眉目,颇为清秀,尤其是一双眼,细长细长,倒像个女娃娃。   阿蒲下巴一仰,隔空问他,“你哪家的?”   “贺府的。”   阿蒲心里转得飞快:哦,贺府,正道,势力主要在西北,擅长剑与枪……虽在常年住山上,阿蒲佳却关心着天下大事,毕竟师傅都说了,以后的武林盟主要由她来继位嘛!所以江湖八卦,了如指掌。   清秀的贺府少年见阿蒲不说话了,愈发紧张尴尬,气氛难熬。为了缓解这股气氛,他突然遥指向左边人群中,一个子高高的丫头,叫道:“对了,我刚到的时候和她交谈过,她也是十六岁!”   阿蒲闻声望去,见是位穿灰卦子,散着辫子的小丫头,似道非道。小丫头长得远不如阿蒲美貌,但她高高瘦瘦,阿蒲个矮,不由得生出攀比心,问她,“你哪家的?”   “峨眉。”   峨眉女子在江湖中最吃香,阿蒲心中不爽,抽出鞭子道:“你我年岁相仿,都是女子,不如来比一场?”那峨眉丫头哪是阿蒲对手,不多时便被一鞭子抽在胳膊上。   “胡人,胡人来啦!”突然有人在远处喊。阿蒲回头,见扬尘滚滚,还伴有炮声。马蹄声多得快得接天连地,她听都听不清。   ……   若干年后,江湖上对于这次武林大会的纪录,只有十个字:胡人偷袭,甚强,伤亡惨重。   ☆、第八章   胡人来袭,盟主不在,盟主派来的小姑娘似乎武力超群,刚才那一鞭子就威力实足……这么些年来,众人迷信于柳弘文的神功,于是这会,竟迷信起阿蒲来,纷纷要求听她号令。阿蒲初入江湖,第一战,便是站在顶峰,号令天下群雄。谁能想,之后三年,沉浮起落,再之后七年,一跌到底。   阿蒲武功可以,但以前住在山上,统共三人,哪懂得给百来人排兵布阵。她胡乱指点一通,对抗胡人的千军万马,铁骑火炮……武功再好,依然不敌。   最后仍伫立着的,没躺倒的汉人,只有四人。另两人长得不好看,阿蒲喜欢同长得好看的同龄人说话,“贺府的,没想到你这么厉害。”   是仅剩的,还活着的四人。   贺骞舟在心底叹气,其实大都数躺在地上的汉人,都没死。人家一瞧情况不对,纷纷躺倒,既保命又能偷懒。他也是无意瞧见峨眉小姑娘在蹬腿,才发现的。只有他和阿蒲傻,在硬拼。   眼见胡人近,阿蒲拽了贺骞舟一把,“我们打不过了,一死殉国吧!”   贺骞舟心道:殉国?皇帝知道吗?说得这么好听?妹子怎么这么冲动呢?瞧见旁边那个湖没?雁门关干燥北地,本该没有水的,这湖是人工造出来的,湖底有密道,可入密室一躲,是抽身的招数。他和她应该……   贺骞舟正要张嘴给阿蒲上课,她却一把拴住他手腕,拖拽着,一起跃入湖中。   贺骞舟赶紧运气屏住呼吸,心头喜悦,原来蒲妹子和他想一处去了!   贺骞舟在水中,一只手紧抓阿蒲的手,另一只手滑水,往湖底密室油去。他一路飘飘然,直到游入密室,才发现阿蒲双眼紧闭,早就溺水了。   贺骞舟忽觉踩空了般心慌,大叫道:“阿蒲妹子,阿蒲妹子!”他担心阿蒲呛水,使劲给她按压胸脯。她的胸脯柔软无比,这么盯着看,睫毛长如羽翼……贺骞舟发现越按压,自己的心跳得越厉害,耳根也渐渐发烫起来。   不久阿蒲转醒,睁开一双漂亮灵动的大眼睛,懵懂疑惑的盯着贺骞舟。他倏然感觉,一颗心要爆着跳出来。贺骞舟不禁捂住胸口,想要别头避开,却又舍不得,贪恋着她这一张脸,希望她能一直他对视,分分秒秒。   良久,阿蒲问他,“贺府的,我怎么会在这里?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   “我叫贺骞舟。”贺骞舟觉得必须要让阿蒲记住他的名字。他问:“你怎么不识水性?”未等阿蒲作答,他就数落起来,“不识水性,怎么就冲动跳湖?这幸亏是有我在你身边,不然没了我,你也早没了。得亏我水性好……”   噼里啪啦好长一段,讲到最后,不知不觉捧高自己,踩低阿蒲,仿佛阿蒲除了依靠他,再没有别的办法存活。   阿蒲皱眉,不大喜欢他。她不屑道:“我告诉你,一死殉国投湖。”   贺骞舟这才恍然大悟,阿蒲本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投湖的。   “我小时候落过一次水,虽然师兄把我救起来,但自那以后,我就特别怕水了。”   贺骞舟闻言,道:“我还以为你水性很好呢!”他并未留意到,阿蒲在描述少时落水事时,声音明显发抖。贺骞舟只抒发自个的感慨,“柳盟主长居江南,我还以为……你打江南来,水性会好得不得了!”   “住在江南,凭什么就该水性好?”   “江南的江字,有三点水啊!”   阿蒲忍不住笑出声来,先前对他存着的一点点讨厌,因此消散。她随口问他:“那你是哪的?”阿蒲一面说着,一面坐起来。她离得贺骞舟近了,气息吐纳,丝丝都飘在贺骞舟面上,他不由得兵荒马乱,说话越来越轻,越来越抖,“我是上郡人,你有没有听过上郡?”生怕她没听过,没印象,不会记住他住在哪,不会记住他,“上郡离长安很近的,长安,天下最繁华的城市。我家正好在长安有别院,你若来上郡做客,我就带你去长安小住半月……”   阿蒲一听,才不肯去呢,“太远了太远了,我这辈子都不会去。”   无意说出一辈子,只是夸张修辞,贺骞舟却当了真,心若天秤,摇摇摆摆,不得她肯定回复,便不得平定。   “不远啊,真的不远。”贺骞舟急着向阿蒲解释,左右四望,无纸无笔。他心头一急,咬破手指,挤出鲜血若干,在地上蜿蜒画出九州地图。   贺骞舟在东南方向勾出一个圈,道:“这是江南。”接着,又在西方点一个点,道:“这是上郡。“点圈分作两端,连一条直线,不过半壁长短。   贺骞舟不觉指疼,抬头冲阿蒲笑道:“你瞧,不远啊!我、我想、我想请你去我家做客!”   阿蒲吸吸鼻子,一股血腥味,这味道涌得她两眼泛酸,些许晶莹。再往下望,见贺骞舟右手食指仍在流血,她忽地牵起他的手,将伤指一口含住。   一含仿佛广袤草原上点了一株星火,瞬间就烧起来。阿蒲觉着他的手指异常好吃,竟不自觉伸出舌头,开始在他指尖舔、舐,打转……   阿蒲望着呆若木鸡的贺骞舟。他越呆,脸上越红,她心里突然越得意,竟顺着他的手指已留舔下,她眼睛直勾勾,望着他,“你的指头,都流血了呢……”   密室四面石封,虽在水底,却无一丝水。可贺骞舟却错觉自己是一条鱼,在波光粼粼里遨游,而阿蒲是一簇水草,时而粗暴,时而温柔的将他缠绕。他被越缠越紧,越绕越深,坠入水底,溺于水底,再也出不去了。   ~~   街上楼不高,行人少,汉子糙。马不俊,车轱辘咯吱咯吱的响声惹人烦……阿蒲来上郡三天了,并不觉得上郡有多好,多繁华。   再比方,她和贺骞舟正在逛的,上郡最盛大的集市……任凭贺骞舟兴高采烈介绍,阿蒲眼观实瞧,这集市远没有临安春市,金陵秋市热闹。而且上郡缺水,饮食无鱼,没有鲜果吃,平日里也见不着师傅和师兄。   阿蒲想回家。   但是望着前方给她引路,眉飞色舞的贺骞舟,阿蒲不忍败他的兴,却又不想应声。   还好集市左边有人打起来,闹哄哄的,阿蒲赶紧说:“骞舟,我们去瞧瞧!”打断他滔滔不绝对上郡的夸赞。   贺骞舟紧盯前方蹙眉,一来有人在上郡闹事,贺府义不容辞当管。二来阿蒲来上郡做客,不能让这些打架的人,破坏了远方客人心中美好的上郡形象。   二人近前,贺骞舟很快令势态平息,审问众人,了解到情况:一女卖.身葬父,两位公子争抢,各不相让,最后打起来。   贺骞舟立刻道:“红颜祸水!”他望向那跪在地上,低头啜泣的孝女,觉得那女子越楚楚动人,越是狐狸精。贺骞舟前迈一步,欲将那孝女驱逐。   阿蒲拦道:“是那两个痴男打起来,关这位姑娘什么事?她刚失去父亲,可怜还来不及了,凭什么要怪到她头上?!”   贺骞舟闻着,觉得阿蒲错大了,启唇刚要矫正她的思想,却见阿蒲蹲下来,盯着那孝女,“骞舟,我想将她买下来。”   前两日阿蒲在上郡,要什么贺骞舟就给她买什么,不要……不要他也硬买了塞给她。这会阿蒲一发话,贺骞舟立刻应声,“好我把她买下来送给你。”   贺骞舟望着阿蒲,满眼怜爱。这三日在上郡,她乖巧伶俐,无所不能,贺父贺母喜笑颜开,还道阿蒲玩完,骞舟送她回江南,可以顺道提亲……   贺骞舟缓缓蹲下来,掏出袖内银囊,递给阿蒲,温柔道:“我父母对你甚是满意。”   阿蒲虽然不知贺家父母满不满意,与她何干,但心中十分自豪:能不满意么?她可是将平日里哄师傅,哄师兄的那一套拿出来,哄骗贺家二老。   阿蒲数了数银囊里的钱,够了,多出一点,才能负重。阿蒲将银囊递给孝女,拍掌道:“好了,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师兄的了!”   “什么?买给他?!”贺骞舟气得站起来。近来同阿蒲熟了,他才知道她除了师傅柳弘文,还有一位师兄柳宏道。阿蒲每日必提三遍师傅师兄,都是赞美想念……贺骞舟本来就不爽了,这会出钱买女,竟是要送给柳宏道,不由膈应。   阿蒲仰头,噘嘴,“这么多年,师兄关心我,照顾我,还任由我捉弄,我怎么就不能给师兄买个大美女,丰.乳.肥.臀!”她满嘴胡言,心里想的是买个美女回去,师兄就能消消气,不怪她药他、胡乱指挥让群雄大败,之后还不归家,偷跑来上郡……   贺骞舟捶胸顿足,“你这些话都是哪学来的?”她懂什么丰.乳.肥.臀,贺骞舟气得眼睛在阿蒲身上乱扫,扫着扫着,又想起那日密室中,她那吸.吮手指的销.魂手段。还有同阿蒲熟了,才发现她喜欢有意无意往人身上靠,气息如兰,发丝撩.拨……贺骞舟身上一阵热,一颗私心种子,渐渐在心中萌芽。   于是,贺骞舟恍恍惚惚为阿蒲买了孝女,命人不远千里送回江南。他恍恍惚惚送她上车,之前两日,同归贺府时,贺骞舟都是让阿蒲坐一辆车,自个坐后面一辆。今天,贺骞舟找了个理由,说是只寻得一辆车,他说得支支吾吾,阿蒲烂漫,并未生疑,反而邀请道:“那你上车,一块坐了回去!”   两人坐上了车,霍骞舟颤颤巍巍将车帘放下,瞧见帘子与车门见有一条微小的缝隙,赶紧伸手扯帘,补好,不让一丝光透进来。   因为存着见不得人的心私,所以心跳剧烈,屏住呼吸。   阿蒲根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,还哼着曲儿呢。   贺骞舟一寸一寸,将自己的指尖靠近阿蒲的指尖,四、五次试探后,方才捏住她的五指。   忐忑不安,一面握住,一面去观察阿蒲的神情。她神色如常,无任何过激反应,亦未抽手,她依然哼着歌,问他,“骞舟,你听过这个曲子吗?江南曲,我师兄教我哼哼的……”   “嗯。”贺骞舟答得心不在焉,他的眼睛全盯着阿蒲手上,连她的表情都忘了观察,只专注着,让自己的手顺着她的手臂,一顺向上抚过。如此梦幻,朝思夜想,来日方长。   他终无法克制,猛地转半个身子,紧紧抱住她,口中喘气道:“阿蒲,我忍不住了!”   阿蒲猝不及防,向后倾倒,贺骞舟跟着倒下去,听见噗咚一声,是阿蒲的后脑勺磕在了木板上。贺骞舟心疼不已,忙将她脑袋托起,道:“伤得重不重?可怜可怜。”   阿蒲一笑,忽地昂头,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啄了一口。贺骞舟还在呆滞中,阿蒲已将手钻入贺骞舟袖中,模仿他刚才的动作,一瞬向上滑,口中笑道:“你方才问我哪里学来?这不,你教的,我来学。”   “学、学什么?”贺骞舟其实也无经验,之前种种,不过本能。   阿蒲道:“我也不知道呀!”她是真的不知道,可不知为何,此时此刻的氛围,还有贺骞舟方才的那些动作,格外吸引着她。   阿蒲身体里,有着一种危险的力量,在蠢蠢萌芽。   阿蒲仰起头,几乎鼻子贴着贺骞舟的鼻子,眯起一双眼睛,“骞舟,你教我好不好?”   贺骞舟深吸一口气,俯下.身去。车窗帘动,是他起伏的心。   帘外有清脆女声喊道:“贺公子。”   贺骞舟和阿蒲双双坐起,往车门外望去,两人都认识来人——是曾被阿蒲抽过一鞭子的峨嵋姑娘。   事未成反被打断,坏事者还不是什么熟人,只一面之缘。贺骞舟不由蹙眉,问道:“骞逸,你怎么在这里?”上次雁门关大会,互通名姓,他和这位峨嵋女弟子有一字相同,记忆清晰。   “我刚巧途径上郡,瞧见贺公子,所以喊一声。”   “这车里帘子拉着,细小缝隙,你能瞧见,那就怪了!”阿蒲说着跳下车,告诉贺骞舟,“我走了,回江南了!”   贺骞舟急忙跳下车追阿蒲,“唉、唉,阿蒲,不是说好明日去长安么?”   阿蒲头都不回,“不去了!”她运起轻功,飞也似的消失了。      ☆、第九章   ~~   江南春末,粉白与粉红,荼蘼与海棠,落了一山。   天气已逐渐转热,丹房没有光门,只挂了一帘绿纱,既遮阳又通风。   柳宏道一挑纱帘,抖着袍子迈着快步出来,惊起树下琴弦上一只黄莺,啼叫着飞起来。   阿蒲追在柳宏道身后,“师兄,为什么我回来后,你一直不搭理我啊?”   “明知故问!”柳宏道气得肝疼,阿蒲在雁门关惹下大祸却跑不见了,他替她收拾烂摊子,既担忧又交集……好不容易收拾完了,拖着疲惫之躯回到江南。嘿!她居然给他送了个侍女过来。明明刚见面,那侍女就一口咬定跟了柳宏道五年,从今往后,端茶倒水,洗脚穿衣,无一不侍奉。   柳宏道捏着阿蒲鼻子,审问她,“说,是不是你教唆宿儿,说是已跟随我五年?”   “是呀!师兄最在乎名节,都五年了,肯定得收了她。再说,师兄你都记住她的名字啦……还不等同于默许了么,嘿嘿!”   柳宏道见阿蒲满脸得意,不以为耻反以为荣,不由得直摇头,叹道:“真是满肚子坏水,师傅也不管管你,任由你大江南北胡闹。”   “师傅管什么?师傅乐着呢,毕竟我给他找到了儿媳妇。”   柳宏道气得抡拳,“你!”右手悬在空中,正对阿蒲面门,却哪舍得真砸下去。忽起一阵风,“你别打她!”竟有人冲上来,掐住柳宏道的拳头。柳宏道一瞧来人,嘿,是个脏脸少年,不认识!   不认识还管那么多?柳宏道毫不客气,伸出另一只拳头,直砸在少年脸颊上。少年旋即迎敌,你来我往二十个回合,双双被阿蒲拉住。   “别打了!”阿蒲掐着两人,侧头问脏脸少年,“贺骞舟,你怎么跑到我们山上来了?”他脸太脏,与柳宏道对招速度太快,以至经了二十来回合,阿蒲才认出来。   贺骞舟眼眶一湿,哽咽道:“阿蒲,我来找你。”阿蒲在上郡消失,贺府上下百人出动,全城寻找,却找不见她的踪影。贺骞舟与阿蒲朝夕相处半月,乍然失去,就好像心被掏空了一般,茶饭不思,只想着来找她。从上郡来到江南,沿途盛春美景,无心欣赏,眼不眨马不停,直奔向目的地。   贺骞舟紧握住阿蒲的手,道:“阿蒲,我日夜思念着你……”   柳宏道横了贺骞舟一眼,问阿蒲,“他是谁?”   原来,贺骞舟邀请阿蒲去上郡,亲朋好友遍识。阿蒲回山后,却只字未提贺骞舟。这会儿,柳宏道逼问起来,阿蒲才将来龙去脉交代,她山中长大,不晓得男女禁忌,连那密室中马车里与贺骞舟接触动作,也详细讲给柳宏道听。   柳宏道听完沉吟半晌,吐七个字,“我去向师傅禀明。”说完便反手飘走,柳宏道一走,贺骞舟放肆起来,双手牢牢拽着阿蒲的手,反复摩挲,“阿蒲,我知道你也一样,日夜思念着我。你只是吃醋了,赌气了,才跑走的,你只是好着面子,才不愿来找我,你希望我来求你,于是我便顺应你的心意来了。其实呀,身为女子,不该如此嫉妒,再说我和那峨嵋姑子真没什么,若这辈子有什么我天打雷劈……”贺骞舟言之凿凿,听得阿蒲心里直摇头,她弃车远跑,其实尚算不上嫉妒,恼的是私密事被人打扰。不过说起来,她还是挺想念贺骞舟的,毕竟在上郡被当皇帝一般供着……   阿蒲道:“我没吃醋,不过挺想你的。”   贺骞舟旋即大笑,志得意满,“你就是吃醋了,只不过嘴硬不肯承认!”   阿蒲急了,“你这人,怎么这样坚持!”   自此以后,贺骞舟便坚持留在山中。早晚守在阿蒲屋外,粘着,陪她。师傅柳弘文神龙见首不见尾,师兄柳宏道嘴硬心软,总是批评阿蒲,只有贺是事事顺着她……一月两月,阿蒲的一颗心,逐渐向贺骞舟靠拢。   觉着他是这个世上,对她最好的人。   更兼贺骞舟有一绝招:捧己踩她。   他日日夜夜,待着机会便指出阿蒲缺点,顺道夸奖、放大他自个的优点。久而久之,阿蒲竟真有些觉着,自己离了贺骞舟,会一事无成,无所依靠。   由春入夏,天气燥热起来。   之前在凉洞里闭关修炼的柳弘文,却反其道而行,常出来在山间走动。不仅阿蒲常见着他,连贺骞舟也有机会拜见了三次。   柳弘文十分欣赏贺骞舟。师傅欣赏,阿蒲仿佛吃了定心丸,有些天的傍晚黄昏,贺骞舟与她搂搂抱抱,手上动作多起来,阿蒲就不再拒绝和介意了。   相反的,她心中似有小虫,起伏蠕动,酥酥.麻麻。   又是一日,正午。   三伏天,山上的石头草地皆发烫,房中也是热的,几乎不能待人。阿蒲与贺骞舟,不得不躲入山中某一纳凉洞中。   凉洞之所以凉,是因为正好有柳树遮住洞口,滤掉了阳光。洞内有天然形成的水洼,带来阵阵凉气。阿蒲和贺骞舟入洞中,起初只是肩膀靠着肩膀说话,说着说着,下巴就抵上了下巴,嘴巴咬住了嘴巴。   再往下,贺骞舟闭眼摸索,为两人解.衣脱带。再往下,童男童女,闭着眼睛,可就摸索不出来了……贺骞舟睁开眼睛,阿蒲亦睁开眼,双双对对,将各自上上下下探究数遍,分外好奇,热情持续高涨。   整整一天时间,日走星来,得偿所愿。   阿蒲初时感觉疼痛,之后两三回,疼痛渐去,涌上身心的全是快乐。渐渐的,阿蒲的少女羞涩消散,只剩敞开心扉,胆大妄为。她与贺骞舟贴着洞壁,在地上,在水洼中……贺骞舟知道阿蒲聪明,却不知她在这方面亦聪明透顶,无师教授,自个儿就能想出许多花样。有时候太过热烈,阿蒲不自觉使出武功,来往对抗间,两人发现:阿蒲内力猛增,一对一单抗,贺骞舟完全打不过她了。   贺骞舟以为是分离的这些天里,阿蒲刻苦勤练,才使功力大增。阿蒲满心欢喜,亦未将这蹊跷事放在心上。   三天三夜,悱恻缠绵,贺骞舟精力几近耗尽,但就算让他死在凉洞里,他也愿意。   贺骞舟想起来江南前,母亲对他说过的话。母亲说:阿蒲这位姑娘,太高太低,不是贺家良配。但若骞舟喜欢她,为人父母,不该做出棒打鸳鸯的举动,还是要全力支持他。   贺母给出盘缠,为儿践行,愿他东去江南,万事顺达。   如今与阿蒲已有夫妻之实,努力付出得到回报。贺骞舟心想,可以回去告诉母亲,他选择阿蒲是对的了。   贺骞舟一边亲.吻阿蒲,一面请求,“阿蒲,你嫁我为妻吧。”   阿蒲道:“好呀!”   贺骞舟一阵傻笑,高兴,突然肚子“咕噜”一叫,这才记起,自己已有三天没吃饭了。   竟不觉饿。   阿蒲关切道:“饿了么?那我出去给你寻些吃的。”她暗中摸摸自己的肚子,其实……她早饿了。   阿蒲挑起柳枝出洞,发现柳宏道反剪双手,阴沉着一张脸,正紧紧盯着她,上下来回打量——也不知师兄已在洞口伫了多久!   阿蒲转动眼珠,侧身从旁边绕过去,避开柳宏道。柳宏道却喝道:“站住!”   阿蒲乖乖立定,不说话,垂头玩自己散乱的发丝。   等了许久,未听见师兄近前的脚步声。阿蒲讶异回头,正对上柳宏道目光,听见他说:“师傅默许的事情,我不能多讲。小师妹,师兄只有一句话,你……一定要爱惜你自己。”   阿蒲左耳进右耳出,她不觉着自己做过不自爱的事情。她点点头,算是敷衍柳宏道。   贺骞舟在山中再待三日,与阿蒲依依惜别后,返回上郡,准备提亲事宜。阿蒲在山中,照常过日子,起初还好,半月后,她与柳宏道一处吃饭,柳宏道问她嘴巴怎么了?阿蒲拿镜子一照,才发现双唇裂开,隐隐显出要糜烂的迹象。   她天生丽质,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。   阿蒲和柳宏道一致认为,这是上火引起的轻微口疮,服一副药便能好了。但一服、两服、三服……内服外敷都用上了,阿蒲的嘴唇却不见好转。   柳宏道十分心急,柳弘文还在闭关中,柳宏道就擅自砸门,破关闯入。他焚心似火,向师傅禀明阿蒲的怪病,柳弘文却轻轻摇头,道:“宏道,为父待你,就是亲生儿子一般。阿蒲的病,你不必担心,亦不要再管。宇宙万物,都有它们的命数,任其自然,才是解决之道。病伤康健,就如风水运转,阿蒲不过是风水转到伤病,再过些日子,时机到了,风水掉头去往康健,阿蒲的病自然会好。”   这已不是柳弘文第一次提醒柳宏道,让他不要参与阿蒲的事。父命不敢不从,柳宏道跪地认错,低头退去,之后只给阿蒲敷食旧药,阿蒲的嘴唇并无好转,反而越烂越厉害了。   又过十来日,贺骞舟领着家仆十人,携厚礼上山提亲。柳弘文闭关不能见客,师兄为尊,柳宏道为了阿蒲,收下彩礼,算是应允了这门亲事。   ……   阿蒲嫌弃自己嘴丑,一开始死活不肯见贺骞舟,还是柳宏道劝了许久,她才肯现身。   阿蒲一见贺骞舟,眼泪汪汪,飞扑向他,哭道:“骞舟,我的唇丑死了!”   贺骞舟初见吃了一惊,旋即心疼,“不丑不丑,会好的。”他安慰阿蒲,到了晚上,帮她涂药,“涂涂,会好的。”贺骞舟初次做敷药事,下手没轻重,刺得阿蒲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,叫道:“哎呦!”   她嗔道:“你怎么下手这么重!这样快好的伤疤都得给你捅烂!”贺骞舟刚要赔不是,就听见阿蒲说:“师兄之前白天晚上给我上药,都温柔无比,比你手法好多了。”   贺骞舟一股业火唰地就窜上来。他离开江南回上郡,没有阿蒲在身边,本来就觉着不安心,生怕哪个男子将她诱去了。思来想去,山上有个柳宏道,和阿蒲孤男寡女相处着……贺骞舟入了这个魔怔,时刻难安,一办好彩礼,他就催着赶着再来山上。一开始阿蒲不肯见他,非得柳宏道这个外人劝,她才肯相见,这一桩波折,贺骞舟已经觉得膈应。现在阿蒲又讲这样的话,什么“白天晚上”,什么“手法温柔”,她与他师兄一定有什么jian情!可如今她已非处子,就算有什么,也没法子检查……贺骞舟心头扎了一根嫉妒多疑刺,几乎要把他疼死。   不能动手,贺骞舟便启唇骂起阿蒲来,用词难听,不堪入耳。阿蒲哪甘愿被骂,即刻还嘴,两个人大吵大闹,不可开交。之后,贺骞舟在山上待了七天,大事小事,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动作不对劲,两人就开始吵架……吵了七天。   直到贺骞舟下山,回去准备迎亲,阿蒲才松了口气。她隐隐感觉到,自己不是离不开贺骞舟,反而是没有他,自己会一身轻松。   而且阿蒲意识到:贺骞舟喜好推断他人思想,以己之见,给他人下可笑定论。   阿蒲有几分不情愿了,期盼贺骞舟的迎亲,能晚些到来。   同时,在贺骞舟待上提亲时有所好转的嘴唇,状况忽急转直下,几乎全烂了。后来不仅仅是嘴唇,阿蒲的前胸后背都开始烂,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——为了避免,她躲着柳宏道,忍着不喊疼,于是所有苦难,她独自下咽。   撕心裂肺,疼痛难忍,阿蒲在床上翻身,才看见有人站在她房内,床前。夜色正浓,阿蒲睁大眼睛,才辨认出来人是柳弘文。   阿蒲翻身下.床,单膝跪地,“徒儿参见师傅。”心里暗责:疼得她连脚步声都没听见,师傅要误会她武功退步了!   柳弘文却并未责备她,反而关切,“阿蒲,疼吗?”   疼!能不疼吗!不仅身疼,而且破相毁容,心魂俱痛!   阿蒲眼泪似珠串,不断线地滴下来。   柳弘文道:“阿蒲,为师教你骰子神功,传授心法招式,但当日,为师曾道,还余一终究口诀,不是向你道明的时候。”   阿蒲点头。五岁时,师傅教她武功,她记得清清楚楚,师傅说神功有奥义十八字,要等她练至第二层,才可以告诉她。   “为师现在将口诀传授给你。”   阿蒲闻言抬头,心中惊讶:骰子神功,她已经修炼到第二层了?什么时候到的,怎么做判断?   她自己都不知道。   柳弘文递给阿蒲一张已完全泛黄的旧纸,阿蒲赶紧拭干眼泪,有几滴泪珠被抹落在纸上,那最末一个“愉”字沾染眼泪,墨迹迅速蔓延开来。   阿蒲瞧见,纸上有一行六字:骰子心,尽欢愉。   不解其意,捏纸在手,她发现纸张反面好像还有字,赶紧翻转过来:天下第一,美色尽享,欢乐无忧。   正反加起来,刚好是十八字奥义心诀:骰子心,尽欢愉。天下第一,美色尽享,欢乐无忧。      ☆、第十章   阿蒲隐隐明白,却又抗拒着,“师傅,徒儿不能领悟……”   柳弘文轻轻叹气,此事不可避免,必须向她讲明:人人皆羡的骰子神功,其实是邪功。   有的邪功,须要人挥刀自宫;有的邪功,须要人守身如玉;有的邪功,会令人容貌尽毁;有的邪功,须要男女双修;还有邪功,会令人身如孩童,永远长不大。   骰子邪功,以其内力最为精妙。   选一筋骨悟性俱优者,自幼练起,在其尚为童男或童女时,教授心法和招式,不教习内力,让内力做空。   此时为骰子功第一层,犹如种子着床土壤,只待一口气,便能破土而出。   这一口气,便是找一位武功上佳的异性采阴补阳,或者采阳补阴。初次行事后,种子破土发芽,内力由心运生,又与心融合,心即为骰子心。   此时,为骰子神功第二层。   练习者再数次行男女事,不断采阳或采阴,幼苗长成小树,内力数十倍猛增。   但如果中断了男女事呢?   如果长期寡欲不行,或者次次行事对方都是同一人皆有害无益。小树不被浇灌雨露和阳光,得不到新的养分,会逐渐枯萎。   练习骰子功的人,品尝不到新异性,骰子心没有新鲜的精血滋润,就会反噬其主,令其“枯萎”。   心主血脉神明,在体合脉,开窍于舌,其华在面。所以骰子心反噬,首先映照在唇面,唇裂肿,面灰白。如果这会才不补救,继续克制欲.望,反噬便会加倍,全身血行不畅,血脉瘀滞,四体疮烂,枯槁无华。   所以练了骰子心的人,只能不断寻找新的,武艺高强的异性,与其行事,才能突破瓶颈,进入第三层。   第三层是广阔天地。没了阻碍,种子迎风渐长,成参天大树。骰子心源源不断汲取养分,内力游走全身,心血与灵肉融会贯通,神功大成。   当然,练到第三层再停下来,骰子心会比第三层时反噬得更厉害,有性命之忧。   所以骰子邪功,一旦选择,只能硬着头皮练至生命的最后一刻。   骰子心,尽欢愉。天下第一,美色尽享,欢乐无忧。   阿蒲听柳弘文一字一句,清楚得不能再清楚讲给她听,只觉字字犹如针刺。她拉着柳弘文的手,央求道:“师傅,我可不可以不继续练了?   柳弘文直接牵着阿蒲的手,让她的掌心贴上她的心,感受到一下一下,强健有力,有规律的心跳。   柳弘文说:“你已经练出一颗骰子心了。人若剜心,会立刻死去。阿蒲,你只有在死去以后,心才会停止跳动。”没有回头路了,她只要活着,这颗心就会一直相随。   阿蒲哭泣质问:“师傅,你当初为什么选我!”   于是,柳弘文告诉阿蒲,骰子神功不是媚功,不能令异性为之倾倒,为其色迷。若要吸引异性,只能依靠练功者的个人魅力,柳弘文身材矮小,面相黑丑,为了练习骰子功,这一路走得十分艰辛。因此他挑选美貌的女性传人,希望她的练功之路,能走得轻松。   “为师给你取名‘阿蒲’,蒲,水草也,柔软无骨,风吹既弯,风大既折。它生于泥泞,长于污沼,始终不干净,就算从泥泞中拔出,也不过是被编织做席,男女欢.好的睡榻。所以阿蒲你的命运,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啊!”柳弘文一直坐在床边,注视着阿蒲,看她从嚎嚎大哭转为小声啜泣,最后没了眼泪。   等她平静了,柳弘文才从怀内掏出一本翻烂了旧书,递给阿蒲。阿蒲默默翻了两眼,见上头室内室外,白花花男女会在一处,各种巧技,闻所未闻。   阿蒲聪慧,瞬间领悟:师傅的意思是,既然不能拒绝和剥离,那就享受快乐无忧   柳弘文摸摸阿蒲的脑袋,告诉她,“为师有位西域朋友,过几天就会山中做客。四十来岁,不算老,武功不错,人也生的魁梧英气,尤其是那一对眼珠,是绿色的,来了之后你可以看看。”   阿蒲始终垂头,不应声。   柳弘文继续说:“他拜会完为师,就要去条支国做驸马去了,你知道条支国在哪吗?”   阿蒲摇摇头。   “条支国,在安息西,距离这里,有二万九千六百里。所以他这一去啊,此生都不会再返回来,而且在那儿做驸马,为了富贵荣华,他还怕你去叨扰他呢。所以……他来山上那几日,阿蒲可以专心用他练功,无后顾之忧。”   ~~   都说人生得意事,洞房花烛夜,金榜题名时。贺骞舟没有做过武林盟主,未曾经历金榜题名,但他觉着自己已经是天下第一得意之人———因为他马上就要上山,赢取阿蒲了。   贺骞舟在马上回首,望身后黑压压的人群。他这趟来迎亲,带了足足一百二十名家仆,才能搬运所有聘礼。   共计二百箱,都是贺骞舟亲自挑选的,全是宝贝,不辞辛劳跋山涉水运来,送给他最珍爱的阿蒲。   贺骞舟不无得意,这些箱子里,连凤冠霞帔都准备了。阿蒲山里姑娘,无爹无娘,哪知道该怎么打扮做新娘?于是他在贺府为她制好十八颗东珠的凤冠,织金红妆,甚至连媒婆都是从上郡带来的,待会为阿蒲梳头,一梳梳到白头到老,二梳梳到子孙满堂……   贺骞舟领着队伍,浩浩荡荡上山,却发现整座山冷清孤寂,阿蒲、柳宏道、柳弘文皆不见踪影……   柳弘文估计在闭关,柳宏道最好不出现,阿蒲,他的阿蒲呢?今天可是两人的好日子……   “布置起来,布置起来!”贺骞舟在马上吆喝,命令家仆给山中绿树挂上红花,道路两旁悬挂红彩,遇着柱子统统贴上喜字,一卷又一卷的红绸在地上铺起来,直铺到阿蒲居住的院门前……贺骞舟一口水没喝,一刻没歇息,推门而入,口中高兴喊道:“阿蒲,我来娶你了!”   结果看见阿蒲一丝不.挂,跪在院内石桌上,一精.光中年男子,掐住阿蒲细腰,正至兴处。贺骞舟细观阿蒲,见她仰着头,表情愉悦,娇.喘连连。   贺骞舟当即大叫:“贱.人,我只道你和你师兄有jian情,未曾想你还勾搭第四人,第五人!”这会才发现,这人还是个蛮子,她连蛮子都不拒绝,胃口真大。贺骞舟低头看自个胸前红花,身上新郎袍,倍感讽刺。   阿蒲听见贺骞舟喊叫,才回过神来。她最近有了比较,沉迷在新的乐趣里,疼痛与腐烂缓解,于是贪心起,希望更好些,没有痛苦,恢复原貌……忙着这些事情,此刻见了贺骞舟,才忆起快要和他成亲了。   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。   阿蒲起先吃惊,贺骞舟怎么今天上山?无人阻拦,亦无人给她通风报信?   细思片刻,阿蒲觉得这些疑问,都不是眼前要紧的。目前急需要做的,是要向贺骞舟讲一段话。   阿蒲竟生出早死早超生的念想。   阿蒲遣走胡人,披上衣裳,请贺骞舟坐下谈话。贺骞舟不坐,嫌这院内尚留余温的桌子椅子脏。   不坐便不坐吧,阿蒲未隐瞒一丝一毫,将骰子神功的真相全部告诉贺骞舟。讲完了,贺骞舟启唇要数落她,“你……”   “我配不上你了。你我断了往来吧,以后天涯陌路,再不相见。骞舟,愿你越来越好。”   贺骞舟的唇张了又合,愤怒突然就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恐惧,他不能失去阿蒲。贺骞舟道:“阿蒲,你别离开我。我们忘了今天这事,我娶你回上郡去,好不好?”   阿蒲摇摇头,“骞舟,我想要天下第一,所以不能要你。”   ~~   贺骞舟红袍去,灰衣回。去时夏末盛景,回时带着萧瑟秋风。去时兴高采烈迎亲,回时没有新娘,还是他一个人。   之后月余,贺骞舟都不得解脱。   白天有人时,他面无表情呆若木鸡。无人时,他独坐着,默默地泪就流下来,流呀流,怎么也流不尽……到了夜里,根本睡不着,只能喝酒,喝醉了,就恍然如梦。   贺家父母甚是生气,气阿蒲是不守妇道的妖孽,气自个儿子不争气。贺父斥道:“我堂堂贺家也是武林一大世家,凭什么受她小丫头羞辱!骞舟,你也是的,男子汉大丈夫,竟沉溺儿女情长!”   贺骞舟望向一贯宠溺儿子的贺母,巴巴道:“娘,你去求求阿蒲吧,让她回心转意,我不能没有她!”   贺母心疼儿子,不忍见他的身子骨再消瘦下去,便亲自来了江南。   几经辗转,才见了阿蒲一面,劝道:“我贺家家大业大,你若嫁了骞舟,以后便接替我做主母。武林中,再哪找这样的世家?你伤害骞舟,日后会后悔的!再则,你与我家骞舟已有夫妻之实,已是破.鞋,如果骞舟不要你,这世上还有哪个男儿愿意要你?”   阿蒲静静听着,哪有这么劝人的。阿蒲回道:“伯母,我和骞舟再无可能。至于你说的两件事,一,没有贺家助力,我仍能从师傅那继任武林盟主。二,谁说我没人要?我昨日还欢愉了一场呢!”阿蒲回绝贺母,她必须……坚持练习骰子功。   贺母大惊,“什么?原来你已经?!”原来,贺骞舟想要和阿蒲和好,未将阿蒲和胡人的事情说出去。阿蒲说漏嘴后,贺母才打听清楚。   清楚了,二老一商量,绝对不能让贺骞舟再见阿蒲。自个傻儿子,苦往肚里咽,还有,阿蒲那祸害,万万接触不得!   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地步,贺骞舟心中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。他用手捂着心,这心,这心闷得难受,几乎透不过气:他努力想让两人在一起,成家偕老,可是……阿蒲她怎么就不努力呢?哪怕她努力一点点,哪怕,她不远离……   贺骞舟恨,恨他自己的痴心,与她的狗肺狼心。   十日后,贺府来了一位访客,峨嵋骞逸。   贺骞舟与骞逸打了个照面,就要回屋去,却被贺父训斥,指责他没有应有的招待,使贺府礼貌大失。   贺家父母,命贺骞舟引骞逸入客屋歇息,做到基本的礼数。   贺骞舟一声不吭,领着骞逸在贺府里转弯,直行,再转弯,至客屋门前。他打开房门,领她进去,道:“骞逸姑娘,你便住这吧,招待不周,还请见谅。”贺骞舟冰冷着一张脸,就要出门,骞逸却突然抢在他面前将房门关紧,接着拦腰抱住贺骞舟,哭道:“贺公子,你好点吧,别再伤心难过了。骞逸不忍见你这样消沉下去!”   骞逸又哭,“早在雁门关初见贺公子,我的一颗心,就已经系在贺公子身上了。”   骞逸放开贺骞舟,她后退两步,开始自解衣裙。不一会坦诚相见,贺骞舟低头审视,发现骞逸玲珑曲致,身段并不比阿蒲差。   他一时百感交集,想着阿蒲能找别的男子,他凭什么不能找别的女子?又想阿蒲为何不能像骞逸般爱他痴狂,主动贴上来?还想他如果和骞逸好,是不是就会忘掉阿蒲,从痛苦中走出来?   贺骞舟见骞逸闭着眼,他神色冷峻,上前一步,低头,熟练地吻住她的唇。   某人告诉他,“骰子心,尽欢愉”。他不像某人有一颗骰子心,但他也要尽欢愉,彻底忘了,快乐无忧。   ☆、第十一章   半月后,贺骞舟受父命,去参加世交高家在扬州的乔迁宴。“江南”地域,遥在千里之外,却能令整个贺家震颤、害怕。贺父贺母让已经住在贺家的骞逸,与贺骞舟一路同行,以解除那一丝总萦绕在心间的忧虑。   但忧虑似乎是多余的,一路上,贺骞舟与骞逸嬉笑打闹,恩爱甜蜜,行至扬州,面见高师伯,送上贺礼,再沿路返回……没有发生任何事情。   他已经忘了阿蒲了?   过瘦西湖时,贺骞舟原本正与骞逸亲昵,却突然停下来,面色凝重。   骞逸拨弄他的手指,“骞舟,怎么了?”   贺骞舟嚅动嘴唇,艰难道:“我好像……感觉到……阿蒲了……”他许久未提起这个女人了,骞逸闻言,煞是震惊,她向四周望去,车帘拉得死死的,哪里有什么阿蒲?!骞逸眸中闪现一分狠辣,但旋即转作温柔神色,道:“骞舟,我知你曾经伤痛,但那些都已经是过去事了。既然已经分开,就别再舍不得,如今,你不是有我陪着么……我待你,难道不比那负心女好么?”   贺骞舟道:“自然你好。”   骞逸含笑垂头,牵着贺骞舟的手,摸向她的肚皮,告诉他,“骞舟,我已经有了。”   贺骞舟先是一愣,片刻恍惚,而后笑道:“好,甚好,我要做父亲了。”这么早就做了父亲,这一年变化太多太快,完全无法预料。贺骞舟告诉骞逸,“你放心,这趟回去,我就告知爹娘。速去你峨嵋知会,提亲,再赢取你,让孩子和你都有名有份。   骞逸道:”峨嵋……“   贺骞舟道:”不用担心,峨嵋不敢有异议。今后,以贺家之力,绝对可以扶你做峨嵋之主。“   骞逸徐徐点头,少顷,冒出一句话,”骞舟,你别再找她了……”   贺骞舟在心中轻叹:是啊,何必再找她!   ……   瘦西湖旁,离马车不远处,茵茵八角亭。阿蒲和柳宏道正坐在凉亭里品茶,两人刚下山来扬州采购衣料,途中在这凉亭歇脚。阿蒲上身忽地一抖,继而回头,眯眼往马车处眺望。   她呢喃道:“赶车的好像是大柯啊……”   柳宏道问,“大柯是谁?”   “是贺骞舟的贴身侍从。”阿蒲蹙眉,难道骞舟在附近?   柳宏道“嗯”了一声,贺骞舟来提亲那几天,他刚好被柳弘文派下山办事,不曾打照面,亦不知具体情况。   只知道,师妹和贺骞舟的婚事,黄了。   师妹,好像另找了新的男人……不过师妹近来起色康复,健健康康的,真好。   柳宏道正想着,阿蒲突然说:“我不愧天不愧地,唯一有愧的,就是贺骞舟。”   柳宏道沉吟半晌,心中揣摩一番后,才问,“师妹,那你想再见到贺骞舟吗?”   阿蒲的头摇得像拨浪鼓,道:“不要再见,绝对不要再见到!不然我真不知因为愧疚,会犯什么糊涂来。”   柳宏道点点头,命令阿蒲早点将壶中茶喝完,好一起进扬州城办事去。   阿蒲和柳宏道在扬州待了五日,折返回山。翌月,再下山时,就说了江湖传闻:贺府少主与峨嵋女侠成亲了,婚事办得轰轰烈烈,广邀众友,江湖上有头面的几乎都邀请了,却没有通知武林盟主。   阿蒲听完消息,在原地绕了几个圈子,噘噘小嘴,对柳宏道说:“师兄,他离了我不到三月,就另娶新人,可见,他也没有多喜欢我。”   “嗯。”   ~~~   阿蒲经师傅柳弘文点拨,从骰子神功第二层境界跃入第三层境界,转眼一年。柳宏道已远不是阿蒲对手,连师傅柳弘文,与阿蒲对招三回,也是两赢一败。   阿蒲武功入臻境,好似冲天破云,站在九霄之上,看武林群雄皆如蝼蚁,不值一提。   身无敌,心却疲惫不堪。   当阿蒲与柳弘文再一次过招,打成平手后,阿蒲长出了一口气,告诉他,”师傅,我不想再练了……“   柳弘文摇头,再次重申心不能停止跳动。阿蒲却想讨价还价,她已经是天下第一第二了,稍微克制一点,骰子心应该不会反噬得太严重吧。   柳弘文沉默不语。   阿蒲又道:“师傅,我想下山去,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,自个运功调理,看看……有无破解邪功的法子。”   柳弘文立刻道:“不行。”   阿蒲再三央求,软硬兼施,柳弘文始终不松口,阿蒲急了,跺脚道:“那我明日自去!”从小便常与师傅置气,撒娇,阿蒲未觉不妥。   是夜,却是堕堕大暗黑天。   三更,阿蒲本已熟睡,却听得窸窣声音,便由睡转醒,睁眼瞧见柳弘文坐在床头。阿蒲欲起身下拜,柳弘文却不由分说将她压.下。   阿蒲大惊,“师傅你做什么?”   柳弘文似导似诱,“阿蒲,来,为师tang xia,你zuo shang lai。”阿蒲只当柳弘文失心疯,赶紧要逃出屋外,柳弘文软磨硬泡,磨了半个时辰,见阿蒲根本没有那心思。他再也按耐不住,露出狰狞面目,喘气道:“阿蒲,你不可以……下山去!为师十六年努力,不可以……功亏一篑!”   到底是怎么回事?!任阿蒲再问,柳弘文皆不作答,只手上粗.暴动作,阿蒲哪里会从?师徒父子,岂能乱纲乱常?再说柳弘文又老又丑……撕扯间,阿蒲猝地瞧见,柳弘文黄门天阉。   阿蒲脸色惨白,发觉惊天秘密。她伸手往柳弘文唇上一抹,果然,他的唇用药膏画过,抹去遮掩物,唇裂腐烂。阿蒲再撕扯着,去抹柳弘文的脸,身上,果然,都是药膏画出来的完好假面、假身。真容真貌,早已千疮百孔。   柳弘文一直在被骰子心反噬。   事已至此,已至柳弘文忍耐极致,他怒瞪一双铜铃眼,将真相合盘拖出:十六年前,柳弘文就因频繁练功,失了人道能力。为了抵制反噬,维持骰子心,他竟想出一个荒谬的计划——找一女性传人,让她练功,待她邪功大成,再将一身功力反哺给他。骰子心对骰子心,赌一把吧,看是共同进步,还是蚕食同死。   为了一试,他不惜忍耐十六年。   阿蒲觉着害怕,心里都是黑漆漆,似无底深渊,“师傅,你是个疯子!我不可能的,不可能……”就要逃跑。   柳弘文生的希望都在阿蒲身上,哪肯放她逃跑,师徒俩在山中对打起来,打得石裂树倒,星月变色,柳弘文见阿蒲真无助他的心思,遂起杀意……只是可惜,浪费他十六年时间和心血。   对战动静太大,巨响大过霹雷,柳宏道被吵醒,胡乱披了件外衣就冲出来。皎皎月色下,他最敬爱的师傅,在与他最亲近的师妹对打,双方俱使出全力,脸上满布杀意。这真是这辈子,下辈子,最最可怖的事情,柳宏道踉跄后退,“师傅,小师妹,你们在做什么?”   话刚问完,就见柳弘文一枚骰子要飞向阿蒲左胸,若是中了,穿心而过,她必死无疑。柳宏道叫了一声“小师妹”,本能地拔剑向柳弘文刺去。   这一刻,恰好柳弘文骰子心反噬,不能动弹。于是柳宏道对师傅背后一剑,阿蒲对师傅口中一枚骰子,柳弘文顷刻毙命。   死前连一个字,一个眼神都没有留下。   阿蒲和柳宏道,都保持最后出招的姿势,僵立了一刻钟。   一刻钟后,才双双回过神来,语调似叹似悔,似喜似悲,   “师兄,我们把师傅杀了。”   “师妹,我们把师傅杀了。”   双双膝盖发软,怆然跪下,又用膝盖爬行,互相拥住,血淋淋拥抱血淋淋。阿蒲看见柳宏道脸上都是血,便伸手去给师兄抹。柳宏道瞧见阿蒲脸上也是血,好生生漂亮的额头眉毛,全被血遮住,他也给她抹,抹着抹着,师兄妹相对着哭起来……两人皆由柳弘文抚养长大,经此夜变故,人生百观皆有崩塌。   哭完了,阿蒲和柳宏道将各自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下,就默默地坐在地上,从惨白的月光一直坐到惨白的天光。   ……   平静下来后,阿蒲向柳宏道讲清楚来龙去脉。   柳宏道只说了三个字,“知道了。”   他起身离开,不久宿儿提着桶热水进来,说:“阿蒲姑娘,柳公子让我这几天照顾你。”   ……   宿儿在内,服侍阿蒲洗浴,良久才出。柳宏道始终伫在门外,看见宿儿空手出来,他问,“桶呢?”   “阿蒲姑娘将脸长埋桶中,不肯起身。”   柳宏道闻言,挥手示意宿儿退下,他独自进入房中。看见阿蒲头埋在桶里,不用猜都知道,她的眼泪正顺流融入水面,分不清。   柳宏道不近前,不逼阿蒲抬头,他坐在一旁,遥对阿蒲道:“你跟我讲,师傅给你取名阿蒲,想让你一生如蒲草。如今师傅已经去了,你大可改名。璞珍,璞玉的璞,坚且不屈,光华难掩。珍,你在师兄心中,永远弥足珍贵。”   听着哗哗水声,不一会儿,阿蒲抬起头来,湿漉漉的发丝,贴在脸上。   柳宏道转身离开,道:“我唤宿儿进来,给你擦擦头发吧。”   有宿儿和柳宏道照顾,璞珍在山中的日子,过得还算不错——虽然这半年她再无人事,骰子心开始反噬,嘴唇渐裂。   柳宏道和宿儿都关心璞珍,说要给她试天下万方,治好她的病症。璞珍笑着说好啊好啊,却在半年后突然下山,不辞而别。   璞珍东渡扶桑,五年后绕至南洋,再由南洋重登大陆,定居岭南。崔判给她的活都是小菜一碟,不伤性命。   至于以前的那些江湖老熟人,璞珍未再见过,亦未打听。   她听说老熟人们的消息,还是在姜声船上大家讲:柳弘文仙逝,武林势力为曾、管、柳、贺所瓜分。燕北曾是和洛阳管凹俱已年老,只有江南柳宏道和上郡贺骞舟是盛年。柳宏道今年三十,一直迟迟不娶妻,江湖上猜测纷纷,今年年初,柳宏道突然将陪伴他十五年的侍女娶为正妻,江湖哗然。   大家又讲:贺骞舟的年纪是四大家里最小的,才二十六岁,但与柳宏道相反,贺骞舟十六岁就成亲了,娶的是如今的峨眉掌门,膝下儿女都一个十岁,一个四岁了。   说者无意,听着亦无心,这些近况好似一阵风,吹过璞珍耳朵,又轻轻吹往别处去了。   ~~   大江,船上。   璞珍未曾意料,会重逢她最不敢见的故人——贺骞舟。   而且贺骞舟知她不识水性,将她困在大江船中。   “浩浩江面,阿蒲,你不识水性,又能到哪里去呢?”   璞珍再后退一步,问道:“贺骞舟,你想做什么?”   贺骞舟唇角一勾,漾起一道弧线,“多年未见,不过想和阿蒲心平气和坐下来,吃一回饭,饮一回茶而已。”   璞珍闻言三思,终决定向前迈步,却听见贺骞舟又说:“昔年山上,柳宏道数次向我提起,阿蒲沏的茶特别好喝,阿蒲煮的饭特别香。柳兄有幸,贺某无福,还从未品尝过阿蒲亲手沏的茶,煮的饭。”   璞珍回忆了下,好像十年前在山上,贺骞舟来的那几天,都是柳宏道在煮茶煮饭。   ☆、第十二章   有些人有机会吃到她做的东西,她沏的茶,有些人从前、以后,都没有这个机会。   贺骞舟就是没有机会的这种人。   璞珍叹气道:“何必再见呢?”真没有这个必要。   璞珍声音轻微,贺骞舟却字字听入耳中,他自以为是,心想:他敢坦荡荡与阿蒲叙旧,已经放下阿蒲。然而阿蒲仍回避见他,说明阿蒲还没有放下他啊,还没有放下他……   贺骞舟笑了。   璞珍道:”这样吧,你让船往江北靠,我坐下来,与你喝一盏茶。待到茶完刚好靠岸,你放我下船。“   贺骞舟笑得灿烂,“可以。”   太阳将落,日光与水光交汇相融,成为同一白色,耀眼照亮。穹空与两岸大地皆为青色,仿佛是被滚滚四涌的碧波染成。   贺骞舟方才还说想喝阿蒲沏的茶,这会却亲自给阿蒲沏茶,并夸耀道:“西湖龙井,今年的新茶。馨香浓郁,你从未尝过吧!”   璞珍哪会没喝过,一笑了之。她这一笑,却勾得贺骞舟心弦一拨。这十年来,他也见过比璞珍更貌美的女子,却只有她,一个朴素的笑,就能让他心弦微微震颤。   贺骞舟为璞珍沏茶,旧情人相对饮盏,贺骞舟浅抿一口,谈笑往事,“阿蒲,昔年你觉着上郡远,死活不肯离开江南。如今你亦离家多年,走了这么一遭,还觉着上郡和江南离得远吗?”   璞珍答道:“倒是不觉得。”   贺骞舟嘴角一直泛着笑,饮了一盏又一盏,将壶内茶饮光,又自个去烧了一壶新水,方才坐下。他的喉结上下滑动,问,“这些年……你过得好吗?”   璞珍干净利落,“还行。”   贺骞舟仿觉绵长一口,突然堵住。他等了片刻,璞珍不再做声,她茶喝得不多,但是喝得慢……慢慢专心饮,不谈不看其它。   贺骞舟按耐不住了,说:“这些年我却变化非常。”接着话语如江水,涛涛连绵。贺骞舟先是谈父亲去世,自己做主贺家,苦练武艺,广交知己,终在江湖上出人头地——他若说要战,万万人武林中,敢站出来试一试的,只有三人。   贺骞舟讲他自己怎么受万人敬仰,被追捧,被谄媚环绕,继而感叹高处不胜寒,知音难觅……说着说着,就从武林事跃到家中事,一则,骞逸常驻峨嵋,贺骞舟则大江南北八方奔波,两个人都鲜少回上郡,一年见不着几次。二则,骞逸野心勃勃,每日只专注自身势力,就算夫妻见着了面,与贺骞舟聊天,张口闭口便是“峨嵋如何,峨嵋又如何”,从来无心,亦不愿出力助贺府称霸。三来,骞逸接连身产,身形走样,不愿被亲近。   如此三天,日积月累,夫妻二心不和,已有一年多未同.房。   璞珍闻言,瞥了贺骞舟一眼,他徐徐含笑,已久候她的目光。   水已煮饭,袅袅升烟,贺骞舟起身去提炉,又盛了茶叶重沏一壶。他手上一面动作,嘴上一面说:“那年你背叛我,与其他男子苟.且,我不能理解你,认为自己决不会做出像你这样的背叛。如今已过年少,再回头想想,其实没什么,不过四、五年后,我就成了和你一样的人……阿蒲啊,我在五年前,就背叛了骞逸。”   璞珍抬头。   贺骞舟给璞珍倒了一碗茶,递至手边,问她:“你应该知道淑姬和红桑娘吧?”   璞珍摇头不知,贺骞舟不由得感慨,“呵呵,你当年特别喜欢留意江湖人,江湖事,几近百晓生,如今怎么连这两个人都不知道!”   璞珍浅浅一笑,她当时满心想着做武林盟主,当然事事关心,现在早没了称雄称霸心,哪还会关心这些事情……对了,想起前不久一件有印象的事情,璞珍问贺骞舟,“那你,听说过姜永律吗?”   “知道啊,胜月坊的少主。胜月坊虽说生意做得大,但到底是商贾轻.贱,胡人儿子。贺某与这类蛮夷,没有来往的。”贺骞舟有些好奇,“你怎么突然问起这半个胡人?”   璞珍道:“我喜欢他。”   贺骞舟突然觉着,浑身都不舒服。   半晌,贺骞舟说:“你总是这么容易陷进去。阿蒲,你是不是喜欢胡人口味,当年我瞧见的那个,也是胡人。胡人薄情得很,对了,那姜永律对你态度如何呢?”   “他并不喜欢我。”   贺骞舟直摇头,劝道:“那你还耽误什么!糊涂啊!阿蒲,我思忖着,你这一段绝非善缘,你还是断了念想的好!”贺骞舟见阿蒲无动于衷,急道:“总之,你好自为之吧!”   呜呜咽咽之声渐近,原是一只白鹤,从远处飞来,飞至船上方天空后,盘旋绕圈,不再离去。   那鹤冲贺骞舟嗷嗷鸣叫,颇为欢喜——瞧着情形,分明是见了老熟人。   贺骞舟神色大变,冲那白鹤吹了三长一短四声口哨,白鹤旋即离去。贺骞舟伸手扶住璞珍双臂,道:“阿蒲,你先进去。待会无论发生什么,切莫出声。”他见璞珍警觉狐疑,遂又强调,“我不会害你的。”   璞珍躬身入内舱,能隐隐感觉到水声渐浅,是船在往岸边靠。   璞珍在舱内听着栓绳,接着船往下一沉,似乎有人想跳上船,却被贺骞舟拦住。船往上浮,贺骞舟下了船。   他并未走远,与来人就在船边私语。   来人青春娇音,质问道:“为甚么不让我上船?说,船上是不是藏了其她女子?好你个贺少,又背着我偷香窃玉!”   贺骞舟冷笑,“藏了又如何,我不在时,又有多少汉子去你家呢?”   “好啊,你呛我。你个没良心的,刚在信州与我卿卿,后脚走了就不认人……”   璞珍听见轻浅动作,应该是贺骞舟在安慰女子,他 “好啦好啦,别哭了,你怎么来襄阳啦?”   “你将令符掉我榻上了,我赶着给你送过来。”   “哎呀,亲亲你可帮了我大忙!是我贺某不好,害我的亲亲掉眼泪了。下半年我还要去信州办事,到时去你那住,咱俩多待几天……”声音渐轻,取而代之的是吸.吮声,良久才停。   贺骞舟又是一番哄劝,无比温存,方才将那女子送走。他命令艄公将船摇至江心,才入舱内,“阿蒲,让你受苦了。小女子麻烦,你多担待。”   璞珍倒不觉苦,舱内比舱外暖和,方才不用出声,贺骞舟亦不在身边,她正好睡了一觉。   夕阳已褪,天色渐黑,贺骞舟点起一盏烛灯,幽暗晃荡,照着两人的影子在舱壁上。贺骞舟道:“这会再往回划,我与你再多说一回话。说完了,刚好船靠到岸,她也已经远去了。”   贺骞舟向璞珍讲述他最近五年的经历。   五年前,他在襄阳主持了一场武林大会,时局不稳,这场大会前前后后拖拉了一年半——贺骞舟因此在襄阳城里待了两年。   这一年,他认识了襄阳城第一名女支,淑姬。   贺骞舟说,淑姬不及阿蒲美,但她特别顺从,会关心人。   贺骞舟初与淑姬搭伙,只是排遣寂寞,三年五载,各自都生出感情来。尤其是贺骞舟在襄阳两年,淑姬日随夜伴,关怀体贴,连洗衣做饭这类的仆妇事,她都亲力亲为,希望贺骞舟能自在舒。   贺骞舟说到动情处,不禁眼眶泛红,“淑姬待我,真比我待她好。她不忍我名誉有损,背着我偷偷流了个孩子……这几年我途径襄阳少了,主动去看她也少了,淑姬倒是偷偷跑去上郡瞧了我两次,她不敢进城,在城外等我。有一次,我还抱着果儿去赴的约。”贺骞舟笑起来,告诉璞珍,“忘了和你交代了,果儿是我儿子,大名贺锵,是老爷子还在世时起的名字。果儿有个妹妹,小名叫阿桃,今年四岁。说起来……桃儿和你是同月同日生辰,她生出来那天,我还想起你了呢!”   璞珍不接话,贺骞舟颇有些尴尬。   贺骞舟自己继续说:“我和淑姬在一起时,经常吵架,有一次我来到襄阳,得知她在款待客人,气得我直接进去砸烂整房家具,将她拉出来,两人吵着吵着,眼圈都红了。淑姬私房钱不多,却总为我添置衣物,知道我不能为她赎身,却不怪我。所以我若是觅得什么宝贝,能途径襄阳的,都尽量带给她。”   璞珍问道:“方才在岸上的,是淑姬?”   贺骞舟脸色顿时变差,道:“不,那是红桑娘。”又道:“你不识淑姬还情有可原,未听说过红桑娘,就落伍啦!”   贺骞舟详细向璞珍介绍,红桑娘是近几年来,江湖中新冒出来的后辈,以医术高超,善解百毒闻名。因她驱使一只白鹤,故被称作“白鹤仙子”,又有人说她“肤色太白嫩了”,所以干脆都叫她“白仙子”。   白仙子,红桑娘,肤白美如玉,妙手解百毒。   贺骞舟说到这里,记起一事,道:“阿蒲,你的骰子心反噬,唇和身上那些迹象也算是毒,不如让红桑娘试下,没准就给解了呢!”   璞珍摇头,反噬不是毒,解不了,骰子心会跟随她一辈子。   贺骞舟见璞珍拒绝,面上便有些讪讪的,自个呢喃,“也是,我同淑姬、红桑娘都提起过你。红桑娘不像淑姬那般能容人,最好吃醋,她未必肯给你解。”他继续介绍红桑娘,原来,去年,贺骞舟去信州调查一桩武林疑案,遇见红桑娘。因为是私下查案,他隐去真实身份,面对红桑娘,讲了谎话,说自己无妻无子……红桑娘当日便同他住在一处,后来贺骞舟才公布身份,红桑娘依然相随。   贺骞舟嘴角旋起一丝讥讽笑意,道:“最近这一年,桑娘算是我身边最亲密的红颜……但是谈不上知己,不过玩玩而已。”继而,贺骞舟告诉璞珍,他不似对待淑姬尚有情义,他对待红桑娘,是情义全无——因为淑姬是真心待他,红桑娘却不是,她在认识贺骞舟时,便已有其他相好。之后也有,贺骞舟有一次提前到信州,看见有认识的武当道长,从红桑娘屋里出来。   璞珍听完,道:“人皆有情,你已入迷渊。”   贺骞舟不屑一顾,“你这会与我讲起偈语?好,人是皆有情,但情浅情薄,若说情真能入我心里的,不过是我的果儿和桃儿,除了一双儿女,我贺骞舟谁都不爱!”   水声变浅,船再次靠向岸边,璞珍斟酌再三,决定说出来,“骞舟,你和骞逸掌门少年夫妻,结发十载,应当珍惜。”   这话一下刺激到贺骞舟,他欲站起身来,奈何舱矮,只能猫腰躬身,“你这是教训我吗,阿蒲?我也想珍惜啊,我也曾是惜情爱人少年,后来不知怎地……就变成了如今这样!世人难许一生一人!”要他对骞逸,对淑姬,或者对红桑娘一生只许一人,他去尝试过,但发现做不到。与她们相处的时光,也有欢乐甜蜜,却总少了两样东西:   一样叫做“惊喜”,一样叫做“激动”。   沉下心来,想从前过去,如今现在,也许的将来,唯有第一次珍爱的人,第一次动情思念担忧顾虑嫉妒……才有轰轰烈烈。   璞珍耗去了他所有的惊喜和激情。   剩下麻木。   艄公已经栓了绳,璞珍起身向贺骞舟告辞,临行最后一句,“不管怎么说,谢你这次救我。骞舟,你我就此别过,山长水阔!”   贺骞舟冷冷站在那里,他突然改变主意,不想放她下船了。      ☆、第十三章   贺骞舟身向前倾,从背后抱住璞珍。对,就是这种感觉,血脉膨胀,心跳强烈。贺骞舟紧紧贴住璞珍后背,犹如爬山虎缠枝藤,汲汲吸收久违的养分。   璞珍却身子发抖,想要推开贺骞舟。他哪里肯放,两厢挣扎继而两厢打斗,船沉下浮起,溅起水花令船板尽湿。璞珍要跳到岸上,右腿却被贺骞舟锁住,他手上运气,旋转如钻,要将她往下拉,眼看璞珍一只腿就要落入水中。落水对于璞珍来说是噩梦,她赶紧翻身,正面对着贺骞舟,同时出掌,贺骞舟与她硬对一掌,不分上下。   贺骞舟身往下倾,吐出的气息全喷在璞珍脸上。他眼睛瞪得老大,“你以为我武功和那些蝼蚁相类吗?”   璞珍眼珠不转,眼皮不眨,心内却在飞快思考:刚才试了两下,贺骞舟的武艺,的确不愧四大家,比十年前进步太多。而她却至骰子神功鼎盛巅峰下滑,这九年来,一直遭受反噬,只退不进。对付比贺骞舟弱上数倍索帮、李范,尚会一搏之后吐血,甚至昏厥。对付贺骞舟,刚才那一掌她就拼尽了身上所有能出的力,这会反噬加重,正噬骨噬心,再过一会,她就要身体僵硬,不能动弹……   若与贺骞舟再打下去,她没有胜算。   璞珍面色不改,言语亦凶狠, “你以为骰子心遭受反噬,就余威不存吗?”说完她还张嘴,贺骞舟能瞧见她正衔着一枚骰子,将吐未吐。   贺骞舟狐疑不定,不可否认,心中存有忌惮。   璞珍道:“贺骞舟,不要逼我杀你。”她说得决绝,贺骞舟不由得松开手,放开她。璞珍没有须臾犹豫,立刻运气轻功,已最快的速度消失不见。   贺骞舟伫立原地,先是蹙眉,过会反应过来,怒道:“上当了!”他先是对空抡起一拳泄愤,接着又按住自己胸口,心仍强烈跳动,无法停止。大柯说得对,她真不是什么好人,背叛欺骗,想要离开他时什么手段都会用上,可他就是对她割舍不了,割舍不了……   这江湖,忘不掉的,是女人和剑。   ……   贺骞舟这边,派遣亲信,私下搜索襄阳城方圆十里,务必捕获璞珍。璞珍这边,她逃了不久,应该才一两里路,就飞不动了。反噬痛得太厉害,璞珍跪在地上,又由跪改成趴,连翻了三个圈打滚,身心痛苦才稍稍缓解了半分。她心里清楚:贺骞舟不是傻子,骗得他一时,骗不得一世。这会贺骞舟必定要来围捕她。   璞珍抬头,见星月半出,戌亥之间。她得赶紧找一处躲避、运功压制反噬。璞珍这些年一贯住在山野偏僻处,不喜欢人多的地方,但今夜风声紧,她唯有进入襄阳城里,选最热闹的客栈,贺骞舟顾及名誉,定不敢闹将起来……璞珍思索片刻,即赶往襄阳城最繁华的客栈酒楼。   巧的很,这客栈名为“云来”,还在楚馆旁边,不知道淑姬是不是这家楚馆的。   总之,璞珍坚信,贺骞舟愈发不敢来拿她。   只是……这客栈略贵了点,璞珍身上没那么多钱。不、不,她根本没机会进入客栈,袍子破旧还有血迹,璞珍在门口被拦下来。   客栈顶上,至高处,能清晰俯视底下一切景象。姜声凭栏俯瞰,盼见璞珍进来,脸上阴云散去,终见月明。   他在这里,等待璞珍许久了!   ……   原来,自璞珍离去后,姜声被困在山庄笼中,一去三日,求助无人应声,亦等不见人来。直到第四日,有熟人使大刀和流星锤,劈开铁笼,姜声才得救。   这位熟人,便是胜坊月孤氏的侍从——阿克特力,姜声从小唤作“阿克”。   这阿克特力救下姜声,两人先去襄阳城里大补一餐,接着睡了一场饱觉,待姜声恢复元气,阿克特力才告诉他:月孤氏病重了,派阿克特力来寻姜声,问他,愿不愿意回去探望一下?   姜声坐起应道:“当然回去。”又问:“阿娘患的什么病?阿克,大家为何不给阿娘治病?”   阿克特力不会讲汉话,用胡语叽里呱啦,道:“就是天天咳,虽然痛苦虚弱,倒是不损性命名。长安名医均治过了,治不好。要草,那药草只生长在气候适宜的江南,而且难得。少坊主,这次找到你之后,我就会去江南呀。”   姜声旋即起身,命令道:“阿克,你回去照顾好阿娘。我代替你去江南寻到药,最多半个月,带着药回长安。”   “可是少坊主……”   姜声袖一挥,“可是什么!你连汉话都不会说,去了江南,寸步难行!”姜声往前走了一步,想起一件事,停住。他告诉阿克特力,他要在襄阳多待两日,最多再待两日,等一个人现身——璞珍救他一场,他要表示感谢。   姜声等待的方法,就是让胜悦坊买下襄阳城里所有的客栈,等待璞珍来住。   这会见着璞珍身影,赶紧让人放她进来。   于是璞珍云里雾里,就被掌柜请至天字第一号房,免费入住,想住多久,就住多久,额外有甚需要,尽管吩咐。   璞珍问掌柜,“这是怎么了?”   掌柜道:“这是我们家老板安排的,他说姑娘曾救过他性命,化险为夷。”   “你家老板是谁?”   “胜悦坊的少坊主。”   璞珍心猛的一跳,接着犹如鼓击。   “姑娘稍后。”客栈掌柜说完便退出去,璞珍以为接下来是老板现身,于是忐忑不安,又十分激动,两手捏成拳。   哪知不久后,还是掌柜回来,璞珍的脸色不由得一灰。   掌柜双手捧着一张黄花梨托盘,递至璞珍面前。璞珍见盘上有一件棕色衣裳,展开来看,似袍子又似披风,与她身上这件颇为类似,但却远比其精致,表层瞧着是棕色,但翻至内里,会发现全是金蚕丝编成,可以起到软甲防护的作用。   璞珍将袍子披在身上,才发现托盘底下还有一张雪帕,反放着。璞珍将帕子翻正,见是一副雪上梅花图,有一佳人,立在梅花旁。   帕上的画是亲手画,左上有姜声亲笔题字:珍珍愿笑口常开   掌柜解释道:“这些是老板命令小的交给姑娘的,作为答谢。”   璞珍抬头,“你们家老板呢?他已不在襄阳?”   掌柜埋头应答:“老板说,有缘再见,顺其自然。”   月辉长长,照亮前路,姜声和阿克特力一人一骑,借着光亮并骑出城。待到城外分别,一个往西,一个往东,阿克特力先是交代:“少坊主呀,你骑的流星马虽然速度最快,但它只能跑一百里。一百里后,有咱们胜悦坊的驿站,给你再换另外一匹流星马。如此这般,五日可到江南。”   “好。”   阿克特力忍不住多问:“少主,那姑娘是谁?”   姜声瞥阿克特力一眼,难为他憋这么久。姜声道:“最近这半年,与我一起共事的姑娘。几经患难,她对我十分照顾关心。”   阿克特力想了想,问道:“我要向坊主禀报吗?”   “那……就告诉阿娘吧!”   姜声说完,打马欲奔,却听见阿克特力在背后问了一句,“媳妇儿?”   姜声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。   姜声向阿克特力挥手,道:“不是,我心里还有一些事没想清楚。”姜声拉紧缰绳,两腿夹.紧,朝前驰骋。妻子是半生有情伴侣,他对璞珍,算有情,亦算能作伴,但情与伴皆未到十分,差那么一星半点,现在不完全情愿与她做眷侣。   姜声想着,这一趟江南长安,若能平安,来回起码半月,他心里应该会想清楚,待自个明白了,再明明白白向璞珍表述他真正的态度。   未表述前,心不明了,江南之行风险不测,只能先告诉她顺其自然,有缘再见了。   ~~   璞珍待在天字第一号房,心情莫测。她先保命要紧,运功压制反噬,连续两天两夜,才稍微减缓疼痛。身上全是冷汗,又裂着口子,不能洗浴,璞珍便闭眼睡了一天一夜,待到精神足时,才出客栈,探探风声,顺道买些必需品。   璞珍第一次出客栈,在城里,并未见贺骞舟搜寻人手。璞珍认为贺骞舟可能是虚虚实实,她并未放松警惕。   第二次、第三次,甚至第四次,亦如是。璞珍就想,贺骞舟估计走了,再过七日,探得完全安稳了,她就出城去。   就在这时,璞珍在客栈见了一个人,未至长安就急急折返的阿克特力。   阿克特力叽叽喳喳一顿胡语,璞珍一句也没听清楚。还好阿克特力擅长画画,提笔将来龙去脉画出来:姜声去江南寻药,遭群雄围困,说此药不给胡人。姜声写信让胜悦坊支援,哪知胜悦坊一群人加上姜声,都打不赢,现在姜声被囚,还受了拷打。有一两名胜悦坊侍从逃出来,来找阿克特力求救。   阿克特力不敢上报坊主,准备自个孤身去救,但他不会说汉话,想请璞珍陪伴同行。   璞珍眼问阿克特力,“姜公子去江南,找的是现报草么?”   阿克特力啊啊哦哦数声,瞧那神情,应是在惊讶:你知道?   璞珍眼一闭,她如何不知道。现报草,取名自佛语“现报”,使人于现世得果报,嚼食草药肺痨病即月痊愈。那草是扇语坞负责栽培的,昔年,她曾却看过,还以血浇灌过现报草。只是扇语坞早毁于九年前的大火,这会现报草在谁手上?姜声被哪些人困住,又是谁在拷打他?   璞珍离家太久,皆不知道。只知道江南群豪,素来憎恶胡人。   璞珍了解情况后,让阿克特力还是赶回长安——毕竟姜声的愿望,是让阿克特力照顾好坊主母亲。璞珍告诉阿克特力,“江南我熟,现报草主人与我是故交,我去取草救姜公子,易如反掌。你跟着我去,他们都讨厌胡人,反而不会答应我的要求了。”   阿克特力信以为真,高高兴兴离开襄阳回长安,待阿克特力走后,璞珍才露出愁容。   她方才与阿克特力交代,面色坦然,但其实心中不禁急如焚火,而且一分底都没有。   江南已经不熟,亦不知现报草主人是谁,而且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,恐怕连骑马去江南都是不可能。   但是试一试吧!救人要紧,早试胜过晚试,于是原本决定七日后再出城的璞珍,冒着身体与外敌双重风险,仓促上路。   还未至外墙,只在内城门附近,就瞅见人群中的大柯。   璞珍心内发冷。   少顷,璞珍躲去旁白偏僻处观察,见大柯周围许多人,不知是贺府手下还是百姓,正堵着出城的路。璞珍第一决定,是莫问前路,硬闯过去,但她刚一挺腰背,就僵住——屋漏偏逢连夜雨,久未发作的邪功反噬,此时汹涌来袭。   此刻,运功是运不起来了。   璞珍赶紧掉头,折返回客栈。她刚在房内歇住,半柱香不到的功夫,贺骞舟就踢门而入。   璞珍从榻上坐起,质问贺骞舟,“光天化日,乾坤朗朗,私闯女子闺房。贺骞舟,你眼里有没有王法?!”   贺骞舟一抖黑裘,当即回应,“王法说杀人偿命。江湖儿女,打打杀杀,阿蒲,你杀了多少人,都偿命了吗?!”他虽言语分毫不让,但唇角却勾起微笑,终于见着了璞珍,分外安心。   璞珍垂眼,江湖之内,王法不存,这是她当初教过贺骞舟的话。这次再相逢,贺骞舟定已明白她反噬严重无甚无力,逃啊骗啊虚张声势,怕是对他都没用了。   璞珍垂着眼脸,声音放轻,“贺少,你放过我吧。”   璞珍只是想示个弱,表个态,放低自己,让贺骞舟放过她。哪知这一句却激怒贺骞舟,他抓着胸前衣物,吼道:“我放过你?那你放过我了吗?!”贺骞舟连连摇头,璞珍根本就没放过他。不然好好的,以为已经忘了,为何要重逢。为何要让他明白,她还在他心里,抓也抓不出去。      ☆、第十四章   贺骞舟向前一步,璞珍后退一步。   贺骞舟向前紧逼,璞珍步步后退。   就在这时,响起叩门声,贺骞舟贺璞珍俱是一颤,贺骞舟是恼怒兼顾忌,璞珍是稍得解脱。   屋内俱不应声,门外那人就又叩了三下,轻声道:“是我,少主……”是大柯的声音,贺骞舟笑了笑,让他进来。   大柯进来,先瞟一眼璞珍,眼神仇视,并不发言。   贺骞舟道:“阿蒲不是外人,但说无妨。”   大柯恨恨嘟嘴,这才不情愿地禀报:“少主,方才您进客栈,动静稍微大了些。隔壁淑姬姑娘,出门正好瞧见……她问我……您是不是来襄阳啦?“   “那你怎么回应的?”   大柯作揖,回道:“小的先稳住了淑姬姑娘,未承认少主来了襄阳。”   贺骞舟点了点头,冷冷清清地说:“你去告诉淑姬,说这趟贺府办事,只有你独个来了,我仍在上郡料理它事。下半年,我会来襄阳看她,她若思念心急等不得,年后可去上郡找我。”   大柯领命离去,璞珍抬步也要走,贺骞舟哪里肯放,一把拽住她手腕。接着,贺骞舟另一只手一挥,袖袂一甩,用真气将门反锁住。   璞珍质问道:“你反锁门做什么?”   这回贺骞舟未再顶针呛声,他突然抓住她的双手,央求道:“阿蒲,你和我重新好吧!我会同红桑娘断了来往,淑姬我不忍伤害她,得慢慢来断。至于骞逸,我已一年多没有碰她,你若不愿意,我保证以后都不碰她……”   璞珍道:“不可能的。”避无可避,她只能同贺骞舟一战。璞珍就先动起手来,张嘴吐舌,数枚骰子冲向贺骞舟,贺骞舟身形极快,闪躲间只见黑影连连。少顷,战毕,璞珍脸色苍白,嘴角渗血,身倚墙壁,不能动弹。   贺骞舟单膝半蹲在不远处,他身上无损,不过是发冠打落,散下一头青丝,衬得长眉细眼更显清秀。贺骞舟站起身,墨色裘衣亦随之扬起,他松开之前攥着的双拳,骰子们脱离他的掌心,掉在地上,又噼里啪啦溅起。   贺骞舟向前逼近,笑问:“反噬得这样厉害,阿蒲,你有多久没有经过男人了?让我猜猜,两年?四年?还是……”贺骞舟身已逼近璞珍的身子,几乎面贴面,他不耐烦地摇头,“算了,不猜了不猜了!”他想试试便知。   贺骞舟伸手,抬起璞珍下巴,温柔为她擦拭嘴边鲜血。他感叹道:“这一张唇啊,烂成这样。阿蒲,你还记得当年你烂了唇,哭得不要不要的,我为你上药……其实我们一起经历过的每一件事,我都记得。”   接下来,贺骞舟竟自顾自,将他与璞珍的每一件供处事,时间、地点、起因经过、快乐事与忧伤事,皆详细道来。   有些事璞珍都忘了干净了,听贺骞舟说说,她也想起来。   “阿蒲,你再这么被反噬下去,只会灭亡。我知你心中还有千千万万心愿,我如今武艺高强,是助力你练骰子神功的最佳人选。”贺骞舟停止出声,凝望璞珍,片刻后,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声音,配合她从未见过的表情,极缓慢道:“再说,这是你欠我的。”   贺骞舟再不说话,反正璞珍逃不掉,他就这样站着,静静等待璞珍回应。贺骞舟不怕等的,反正已经等了十年。   但是璞珍怕,璞珍等不得,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。   天上的星星不曾走动,云不曾飘,身边的空气察觉不到走动,璞珍说:“好。”   贺骞舟无比惊喜,打横将璞珍抱起,放置榻上。他安静的瞧着她,手指寸寸在她脸颊上捋过,一遍又一遍。微微烛光,恰巧有一束停留在璞珍眉目间。贺骞舟满心温馨,满心柔情,激动地问她,“阿蒲,你有没有觉着,岁月停了,这十年的时光,都不曾走?”   璞珍哪有同感,只求他早点完事了了心结,以后别再重逢。   贺骞舟开始窸窸窣窣地剥。   璞珍身上都是反噬疤痕,被衣料遮住处,几乎无一块好肉,或红或黑或脓,比烂唇更加恐怖。   璞珍忍不住问贺骞舟,“我这个样子……你不觉得丑陋吗?”他为何不作呕?   贺骞舟眼里都是星光,“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固定模样,不会变美变丑、变老变年轻。”   ……   并不漫长,屋外的月亮甚至不曾移动位置,却行进艰难。她是暴晒下干涸的土地,无一滴雨水。行到最末,贺骞舟忽然流泪,这一流泪就止不住,到最后泪流满面,他不得不抬袖去擦拭双眼。   哭倒是喧宾夺主,成了他今夜主题。   星河灿烂,脉脉无语。   贺骞舟哭得太厉害了,璞珍正心中鄙夷,一个大男人竟哭成这样,气概全无!却听见贺骞舟含泪笑道:“阿蒲,你眼圈红了。你也哭了。”   璞珍刚想反驳,贺骞舟却接连出口不给她插嘴机会,“你哭是因为后悔了。你和我一样,后悔了。”   后悔什么呀!简直不可理喻!璞珍一面暗中鄙视,一面尝试着运气,不行,她的骰子心被压抑得太久,七八年。仅仅一次,并不能完全缓解反噬,估计还得再待两天——不过经这一次,骨头和筋脉倒是不疼了。   璞珍心中懊恼,嘴上却对贺骞舟说:“骞舟,你再陪我两日吧。”   贺骞舟欣喜若狂,巴巴地点头。出去吩咐大柯,整队人马都不要走了,就待在襄阳。   大柯忧心不已,问道:“少主,待多久?一日、两日?”   贺骞舟说:“能待多久就待多久。”他不嫌长。   大柯望着贺骞舟,自家主人眼神缥缈,笑意古怪,分明是个傻子,哪还是那个武林中眼神凌厉,杀伐决断的贺家少主!大柯特别害怕,从一开始发现尸体口中的骰子开始,他就怕得要命……总隐隐觉着,重遇上女魔,贺家要完。   大柯决定谎报军情,道:“少主,可是老夫人刚刚来了急信,说是家中有要事,让少主赶紧回去!”   “什么急事?”   大柯硬着头皮往下编,“夫人又偷挪了一万两银,用于峨嵋房屋修缮,老夫人得知后,与夫人书信骂开了。十万火急,少主务必速归。”大柯信口开河,反正老夫人与夫人吵架,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。   贺骞舟回忆了一会,淡淡道:“骞逸好像是和我说过,要借点银子。但是没和娘说,这事不算小,但我现在忙,还是暂时不回去吧……疑,阿蒲,出来啦?”贺骞舟瞧见璞珍探头门外,他不由得流露出笑意。   璞珍其实是想出来看看情况,担心贺骞舟封锁客栈囚她,这会被撞见,只好假笑,“是呀。骞舟,你与大柯在聊什么呢?”   大柯瞪璞珍一眼,贺府私密事,她凭什么问,他们又凭什么告诉她!   贺骞舟却坦然告知,“骞逸挪了一万两银,未同我娘交代。所以娘亲千里迢迢托人送信,说十万火急,让我回去处理。”他自说自笑,“阿蒲,娘要是知道我此刻和你在一起,她哪还管一万两银啊,十万两百万两都不是大事,早乘风带火奔来襄阳了。”   璞珍讪笑,甚感无趣。   ……   两日后,璞珍身体内的反噬,已暂时完全缓解。她悄悄运功三次,骰子神功,运用自如。   贺骞舟已不是她的对手,可过河拆桥。   贺骞舟却在这个时候,跑来询问璞珍,“中午想吃什么?”   他笑如头顶的正午太阳一样灿烂,仿佛还是那个少年。   璞珍答道:“花卷馍馍。”她路上做干粮。贺骞舟旋即吩咐大柯去准备,他自己搂着璞珍,做一处说话:“阿蒲,我原想着,和你待一起,十天半月,便解了馋。但这两日相处下来,我发现我想错了,还是同你在一起时最开心。接下来十年,我要忙着称霸武林事,天南地北,会鲜少回上郡。我想……你天南地北随我,许我十年!若是有了孩子,我认、但是得你养。毕竟那正妻之位,是不能许你,毕竟骞逸名份在那,若是夫妻合离,不仅贺家要伤元气,江湖上也不好说。”   璞珍听完,觉着可笑,他好似痴人说梦呀!她不禁逗他,“那十年后呢?我可以远走高飞再不见你吗?”   “别,不要!”贺骞舟想了想,咬咬牙,道:“我努力许你平妻之位。”见璞珍无动于钟,贺骞舟又道:“平妻之位,已是极限。骞逸现在这个位置,她所得的一切,甚至比她所得更多更好……这些本来都是你的,是你自己不要,弃了。如今你纵使后悔,也怪不得别人!”   璞珍心内发笑,嘴上继续捉弄他,“可是……骞舟,你知道的,我有一颗骰子心,怎么可能十年都跟你一人?”   贺骞舟脸一白,被戳到心中痛处,他别过头去,声音渐微,“你……可以和别人……但是莫要让我看到。莫要、莫要在我眼前使。”贺骞舟不甘心,又补充道:“你找他人时,我便找淑姬桑娘。你若不找,我便不理会她们。”   璞珍突然起身,起手点住贺骞舟穴位,喝道:“痴人做梦,可以止了!”因为心恶,她再一起手,点住贺骞舟哑穴,不想听他再发声。   璞珍道:“本来想带些干粮的,现在等不得花卷馍馍了!”即刻就想远离他。   贺骞舟怒目圆睁,见璞珍从柜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包袱,他强行冲开穴道,抡起一掌向璞珍劈来,口中怒吼:“你又负我!”贺骞舟连着横劈数掌,口中斥责声不断,“那姜胡儿有什么好的!他可曾说过喜欢你,予你承诺,许你未来!”   璞珍不想牵连姜声,手上对招,口中道:“做什么牵出姜公子,我离开你又不是因为他!”   贺骞舟才不相信,“你诓不了我!你巴不得离开我,就是想去长安找他!”旧仇新恨一齐涌上心头,贺骞舟叫道:“当年上郡你嫌远,长安比上郡还远一城,你为什么就心甘情愿去倒贴!”   贺骞舟力道加重,掌掌带风,但璞珍丝毫不畏惧,五十余回合下来,贺骞舟被一枚骰子击中,弹得飞远,后背直接撞在墙上,发出轰轰隆隆之声。贺骞舟口吐鲜血,不顾满身脏污,挣扎欲爬起,却发现再无力气。   贺骞舟冲外面叫道:“拦住她,不可放走!”   璞珍打出去前,留给贺骞舟一句话,“重逢后,我才发现当年有多幸运,没有嫁给你。”   ~~   璞珍打完城门守卫,夺了一匹马,出城。   她在城门外狠狠吸了一口气。   襄阳城内,气息污浊。襄阳城外,方觉清新。   ……   璞珍一个人骑马,一个人歇脚,一个人进食……一个人往江南赶。   沿途她始终板着一张脸,能不与人语,便不与人语。天气不顺,途中逢着的不是雪便是雨,刮的北风带着冰棱,璞珍皆无抱怨。待近至江南地界,才遇一日天晴。树枝树叶微有些嫩绿,一只不怕冻的黄莺,突兀地站在枝头,闻着马蹄声,惊得飞起,一声啼。   璞珍仰头望黄莺,心中清楚:男有妻或女有夫,不以义交,即为通女干,当下冰山地狱。   那时情形下,有迫不得已,但其实亦能一死不犯错。她却选择犯错保命,这一路上不住地思想,此错已变成一块大石,沉沉压在她心里。   ……   璞珍踏入江南地,昔年路径,早已移道重布。昔时柳树青青,湖面粼粼,现今柳树移栽,原址盖起朱楼,湖泊填平,是好热闹的高台!   她已经不认得路了!   璞珍尚还记得乡音,用方言一路问路,人家听她是本地口音,不敢欺她。   不多时,璞珍便打听到,姜声被囚禁在山上——山不是别处山,就是她自小长大的那座山。   柳弘文死后,这山留给了柳宏道。   璞珍一进山门便问:“柳宏道呢?”   守卫们齐齐拔刀,“大胆!竟敢直呼柳庄主姓名!”   璞珍吞咽了一口,作揖道,“在下初来乍到,不懂规矩,诸位小哥多担待。”   守卫们这才将刀收回刀鞘。   璞珍好脾气赔笑,“还得劳烦小哥们通报一声,就说有位璞珍姑娘,前来拜访柳庄主。”   守卫轻哼,“庄主上月就去燕北商议结盟事了,再说,庄主就算在,也不会见你……”守卫轻蔑地望向璞珍——她又脏又丑,整张脸都黑黑的,活像一个叫花子。   璞珍又问:“那庄主夫人呢?”   “与庄主同去了。”   “劳烦哥劳烦,在下不得不多问一句,囚禁姜公子,可是柳庄主主意?”   守卫们瞬间再次拔刀,喝道:“胡女猖狂,竟敢来劫囚!”   璞珍摇头,“各位听我的口音,会是胡人吗?”   守卫们面面相觑,她一口标准流利的本地话,倒不像胡人……便有一好心守卫,告诉璞珍,“庄主都离庄一个月了,怎会是庄主主意?不过现报草一直养在山上,再加上庄主又是江南带头第一首,所以才将那姜姓胡人押解在此。”   璞珍笑道:“这样啊……那不知在下去找谁,可以放人?”   守卫们不屑了,“哼,怎么可以放胡人!此刻江南诸派的首领,皆在山上。姑娘要是想胡儿,没得人找,姑娘直接打上去吧!”   璞珍淡淡道:“好。”   ~~   阴暗昏黑的水牢,姜声听见有人在喊他,“姜声、姜声!”   姜声张开许久都未睁开的眼睛,看见牢门大开,一人站在他身边。   姜声对着来人笑了,虚弱道:“珍珍,我每次见你,你都是满面风尘。”他嘴角的笑意逐渐漾开,若春风,若朝阳,“但是你的唇全好了!”   璞珍不发一言,掏出匕首要给姜声剁断手铐脚镣。姜声却听见牢外巨响,许多脚步声由远及近,慌张道:“珍珍你躲到我身后去!”他张臂侧身就要护她,手镣脚镣俱发出撞击响声。   好像……还有哭声?   姜声低头一瞧,猛觉心疼,“珍珍你哭什么?”   她哭得愈发厉害,绷了多日的脸再也崩不住,嗷嗷呜呜,跟他说莫名奇妙的话,“姜声你知道骰子吗?”   姜声叹道:“哎,怎么你也迷上这个了!以前不知道,来听李范讲,以为是他瞎编。后来来了江南,日日入耳,一枚骰子竟为人人追捧,但凡遇着江湖人,都迷它,入魔怔忪,简直可怕!也不知是不是真如江湖传说,神乎其神。”   璞珍说她自己的,“一枚骰子,是一片寒微骨,翻成面面心。自从遭点染,抛掷到如今。”      ☆、第十五章   姜声听璞珍似吟似唱,又深深哭泣,似说骰子,却似风尘女子,太过卑微苍凉。   她为什么要突然这么说?   姜声轻声道:“珍珍,发生了什么事?”他想去摸摸她,却担心自己在牢中待得久了,又臭又湿,脏了她——根本就没意识到璞珍身上也是脏兮兮的。   璞珍此刻已控制住情绪,不再多言。她止住哭声,再吸吸鼻子,用手一抹。   姜声道:“哎呀呀还是这么不讲究。”满面笑容,全无恶意。阴阴牢房,似春来花房,姹紫嫣红满园。   璞珍却沉下脸,侧望去,姜声追随璞珍目光同样去瞧,见远处隔着栏杆站着一人,匿藏在暗影中,看不清面目,已注视两人良久。   方才听见许多人许多脚步声,怎么只无声无息来了一人?   姜声见来人反手矗立,站姿挺拔威严,便有几分尊重,挡住璞珍,问那来人,“请问阁下是谁?”   璞珍却碰了一下姜声的手腕,冲来人轻声道:“师兄……”   柳宏道仍隐在阴影里,不紧不慢转身,留给璞珍一句话,“小师妹,随我来。”   璞珍却只前迈一步,绕至姜声前面,告诉柳宏道:“我是来救他的。”   良久,柳宏道缓缓从暗影中走出,直走至璞珍和姜声面前。姜声这才将来人看清,来人三十左右年纪,身材魁梧,着的青色锦缎长袍,上头绣了缠枝花线。   挺富贵的,瞧着与璞珍不似一路人,未想到竟是她同门师兄?   这师兄是谁?   姜声满腹疑问,想问璞珍,却又不是发问的时候。   柳宏道凝视璞珍,说:“知道了。”知道她是专程来救姜永律的。   柳宏道转身,道:“随我来。”管她救谁救不救,此刻仍要跟他一起离去。   璞珍却扑通一声跪下,牢中污水顿时没过她半身,姜声心疼急忙要将她拉起,她却硬跪不起,“师兄,姜公子久在牢中,身体伤损。若师兄硬要我随你走,请先救治姜公子!”   姜声听着心疼,拉不起,干脆蹲下来抱住璞珍。   背对二人的柳宏道明明身形未动,却见其周遭水面圈圈起涟漪,恍惚有微颤。   少顷,柳宏道答应道:“我先差摘思、留遗过来。将此囚移至别室,施力救治,你可相随。待你放心时,再随我来。”   璞珍道:“多谢师兄。”就要磕头,背对着她的柳宏道却未卜先知,冷冷道:“你道谢,我受了。你磕头,就不必了。”言下之意受不起。   璞珍一愣,缓缓起身。柳宏道涉水而去,脚步仍悄无声息,来去间寥寥数语,皆是“你”字打头与璞珍讲,俨然无视姜声。   不一会儿有两位侍从进来,自称是庄主随处亲信摘思、留遗,请姜公子和璞姑娘去别室一避。姜声疑惑,“什么庄主?”   璞珍一抬眼,问他,“你不知身在何处?”   姜声摇头,告诉璞珍,他是在别处被擒的,接着被蒙黑双眼,运过来的。一见光明,就已经身在水牢了。   侍从们在旁搀扶,亦听见璞珍和姜声谈话,年纪轻的,名叫摘思的侍从就沉不住气,噗嗤笑道:“姜公子当事人,风淡云轻,却不知道外头,半个江南都闹得沸水一般了!”   姜声问,“此话怎讲?”   摘思便告诉姜声、因为璞珍大闹山庄,从山底一路打上峰顶水牢,虽然手上留了分寸,没有死的,但打伤的群豪不少。如今这些群豪都聚在庄中请愿,让庄主主持公道,捉拿璞珍——另外,绝对不能放胡人姜永律离开。   摘思感叹,“水牢外面都堵着人呢,所以庄主才命我们领二位走密道,从暗门出去,转去后山别室。”   越说得多,姜声越疑惑,“你们庄主究竟是谁?”   摘思正要开口告知,却被另外一名年长的侍从留遗呵斥,“摘思,你我做下人的,休得多言!”   摘思噤声,再不启唇。   四人一路行来,由山北转至山南,由阳面转至阴面,璞珍途中除了关心姜声身体,还留意了沿途景象——其实她打上山时就发现了,山仍是曾经的山,但那些砖房瓦房草房,都无存了。如今山立山庄,画梁雕栋,金碧辉煌。   转至后山偏僻处,依然如此,称作别室,但其实是别院,奇石草木,璞珍均未见过,不是山中本来生长,而是从别地搬运过来。凉亭水榭人工湖,精精细细,无一处不显匠心匠气。以前的天然山野气,已全无了。   师兄以前喜穿青色衣袍,今日一件,喜好不变,可那些麻衫纱衫棉衫均不见了,师兄穿的是锦缎织金的长袍。   但是师兄还是那样话少,对她百依百顺。   “珍珍,你在想什么呢?”姜声一声唤,才令璞珍回过神来,她旋即向姜声望去,见他坐在椅上,前胸后背袒.露,两侍从正给他上药,药水刺激伤口,姜声不时皱眉……但是他发现她在望他,就不皱眉了,面色特别坦然,不怕痛。   姜声复问道:“你方才在想什么呢?”   “没想什么,你要多歇息,好好养伤。”   姜声点头,一时说不出来第三句话。这回在这未知山庄里见着璞珍,与在襄阳见,在岭南见,感觉又不一样……似乎她又近了些。知道她有师兄,感觉又对她过往生平熟悉了几分。   锁在天牢的那段日子里,姜声脑海中总不自觉冒出璞珍的身影,有些是他和她过往的片段,有些从未发生过,是他不自觉的臆想……有一回姜声被打得昏过去,恍恍惚惚竟然做梦,梦见与璞珍同处在红烛洞房,姜声立刻就吓醒了。   也有可能是夜里牢房冷,冻醒的。   总之在牢里时,姜声常想着璞珍,还苦中作乐想了不少捉弄璞珍的新词,这会璞珍在面前,他却近人情怯了。   姜声想着,见窗外人影晃动,又见到璞珍那位喜欢隐在角落里,观察别人的大师兄。   姜声拍拍璞珍的肩,示意她窗外有人。   璞珍随即出门,与柳宏道并肩站立,在树荫枝影里沉默不语。   姜声疑惑:两人站着做什么呢?看两人表情皆有变化,时晴时阴,转脖扭头,各种古怪。   半晌,姜声恍然大悟:璞珍担心离姜声远了,他会重遭人劫持,所以不愿远离。但她又要与柳宏道说些他人不可听的话,所以两人在用内力传音入密!!   姜声暗下决心:以后一定要好好练习武功,早日能听见传音入密。   ……   璞珍与柳宏道传音入密。   璞珍先起的头:师兄,阿嫂可好?听闻你和阿嫂一起去燕北办事,还需些时日才回来,怎么突然南下归家?   柳宏道先扭过头去,方才回答:燕北的事早办完了,宿儿有亲戚在那,想多待会,才说的下月回来。待那却没意思,我便提前独返……好家伙,正赶上你快把我的山庄给拆了!   这回轮到璞珍不好意思低头:师兄,我心急救姜声,才依此下策。我想央求师兄两件事……   璞珍还未说完,柳宏道就用传音打断她:想都别想!一我不可能放姜永律下山,二不可能让他拿走现报草!   璞珍:师兄……   柳宏道:别撒娇别嘟嘴,别说什么做牛做马下辈子来报,你这牛马累积起来都做两百来回了!   璞珍笑笑,与柳宏道用传音打商量:师兄,我就不明白了,你如何不肯放他?这是江南大众困的姜公子,绑也是他们绑上山来,师兄你远在燕北,无知无觉,根本就不关你的事,你如何放他不得?再则,师兄堂堂雄风,武力不输,何必还要在乎那些人言语,受制于人?   柳宏道先哼哼说无知无觉你这是要咒你师兄,而后才收敛笑意,传音道:师妹,少时师傅给我俩讲前辈们的故事,有英豪登顶的,亦有失败做了狗熊的。那些狗熊在最低端,被人羞辱、践踏,还得陪笑,师傅说,那些人是最低等,所以“人在鸟笼里,不得不低头”。其实人就算在高处,也是一样,江湖就是个大鸟笼,谁都有低头的时候。”   璞珍听见“师傅”二字,不禁浑身一颤。她又恍惚觉得,柳宏道的传音,竟带了无奈语气,和隐隐哀叹。   璞珍传音道:自己打开鸟笼,不就飞出去了吗?   柳宏道:心有眷念,不舍飞离。   璞珍略微惊讶,一转头,见柳宏道含笑眉目,传音犹如涓涓清泉浸入她心扉:宏道王者,天命所归。   柳宏道张开双唇,不再选择传音,告诉璞珍,“外面的事情,我先给你挡了,许你与姜永律一月清静。一月后,什么腥风血雨,都得你二人自己去扛。”   “多谢师兄。”   事情都说完了,柳宏道却不急着离去,他低头瞧地面,瞧自己脚上的牛皮靴子,问道:“这些年,你的骰子心好些了吗?”   璞珍撒谎,“好多了,快找到破解的法子了。”   “那就好。前些时,听到过姜永律招亲的事,轰轰烈烈大场面。师兄要多嘴问一句……他是真心要与你好吗?”   璞珍一时语塞,须臾,诚实作答:“其实姜公子并未向我示好。”   柳宏道敛目垂眉,“那将来了?”   璞珍心里其实也是虚的,遂勾勾嘴角,说得轻弱,“将来不知道。”   柳宏道原地站了许久,走之前,丢下的依然是那句口头禅,“知道了。”   ……   之后一个月,柳宏道再未现身。好吃好喝的,用的良药,都是命侍从摘思、留遗送过来。璞珍告诉姜声:先养伤,痊愈了,她就和他一起下山,陪他去取现报草。   她说的模糊,姜声是病中马大哈,未察觉破绽。   于是璞珍歇在姜声隔壁房,两人同一时刻起床,吃饭相对,她帮他疗伤,睡前互道好梦。姜声日日起床高兴,入睡安心,养伤吃饭练武都是满满动力,米饭都能大口大口吃,吧唧吧唧嚼,把摘思馋的,心想怪了:一样米饭,姜公子那碗难道有特别的香?   璞珍亦然,日子过得安静平和,她对一贯不期待的未来,竟有了浅浅的希冀和期待。正好赶着季节也是冬走春来,阳光温和,绿草清香,杨柳依依,黄鸟嘤嘤。不像前几日与贺骞舟共处,襄阳寒冬,江水噩梦,他口口声声说爱她,却是时时刻刻在互相折磨。   某一日,摘思留遗有事先走,饭桌旁只剩姜声璞珍二人。姜声夹了一筷子萝卜,瞧着璞珍,她嘴唇前些时好了的,这会又开始烂了。但他早已看顺眼,一点也不觉得丑。   姜声突然说:“珍珍,你以后可愿意和我三餐相对,同眠一宿?”   璞珍先一怔,很快反应过来,心如苍繁柳密,拨也拨不开,又似风狂雨急,立都立不住。   姜声见她久不答应,肃然补充道:“我不是一时冲动,不是因为你对我好,便感动起来投桃报李,更不是要哄你开心。”   ☆、第十六章   姜声说这番话,是经过深思熟虑的。璞珍之前,他喜欢上姑娘,都是容貌出众,一见倾心,就好似一支穿云箭射中心扉,瞬间就定了要娶她的心思。成对相处,才发现分歧颇多,只一两个月,还来不及嫁娶,就分道扬镳了。而这次遇着璞珍,方知真情真意,不是一日猝成,它是一树花,看着还是常青绿树,某一日忽然发现,原来早已花满枝头。它又是一个孩子,瞧着还小小一点,再一晃,就已亭亭成人,不舍分开了。   同样,在璞珍之前,姜声一直认为,喜欢一个姑娘,是与她花前月下,耳鬓厮磨;是调香奏乐,互喂蜜糖。总之,要粘腻、要甜、要句句海誓山盟,时时海枯石烂,轰轰烈烈一场,决不落入俗流。   但对璞珍动情,却破天荒起了安定下来的念头,想着和她一起平常过日子,三餐相对,同眠一宿。两人若寿命短,就三餐一宿二十年,若侥幸高寿,就三餐一宿五十年、六十年。   日子虽朴素清寡,却无腻烦。   天寒日暖,百味尝尽,唯有和她在一起,是他一颗心最平和的状态。   所以姜声就这么向璞珍表达了心意,“珍珍,你以后可愿意和我三餐相对,同眠一宿?”   此番表白,不是一时冲动,不是因为她对他太好,便感动起来投桃报李,更不是要哄璞珍开心。   是情根深重,不能舍离。   璞珍听见姜声的表白,她听得很清楚,但心中第一念却是存疑:幸福来得太突然,这是真的吗?之前追他追得太辛苦,这会他主动表白,她却害怕太容易了,不真。   璞珍道:“好啊。”声音说得缥缈,心也是飘在云端的,雾啊烟啊全围绕着,都不知道自己落脚在何处。又想着自己的骰子心,该如何向姜声坦白,不由犯愁。   姜声道:“现报草取来艰难,你既已愿做我的女人,便绝对不能让你冒险。我先将你送回长安,由胜悦坊保护,我再从胜悦坊调大批高手,重返江南取草。”   璞珍摇头,“强龙压不过地头蛇,长安距离此地太远。其实我家乡就在这,现报草的主人……也许与我是故交,好取得很!”   姜声还是投一次听璞珍自曝故乡。这故乡在他意料之中,却又在意料之外,姜声感叹,“见你师兄定居此地,便猜着了一般,但你却没有一丁点江南口音,岭南话讲得那样好!”   璞珍闻言,侧头垂首,提袖捂唇一笑,姜声还是初次见她小女儿情态,不由呆傻。   璞珍冲姜声飞了一眼,挑眉笑道:“谁说我没有江南口音?”她讲得软软糯糯,分明就是江南腔,璞珍接着便唱:“宿昔不梳头,丝发披两肩。婉伸郎膝上,何处不可怜。自从别欢来,奁器了不开。头乱不敢理,粉拂生黄衣。”   其态媚,其声甜,低头时温柔娴静,扬眉时秋波传情,姜声看在眼里,觉得她无一处不美好,连那绿衣白裙,也再没有第二位女子穿得和她一样好看了。   就是这唱词……姜声不能全听懂方言,但是猜测大概,应是闺房私密曲。父母师门,从小教导,她张口便来,总觉得怪了点……但也无妨,但也无妨!   姜声本就是不大计较的人,兼转念记起,以前有吴姬长安献技,唱的是“瓜甜藕嫩是炎天,小姐情郎趁少年”,当时友人点评告知,吴词多艳,所以璞珍唱这曲子,不足为奇,不足为奇!   姜声就安静倾听,待璞珍唱完,他一个劲的拍巴掌叫好,当天晚上睡前洗漱,才发现手拍红了。   ……   日落月出,月走日升,姜声向璞珍表露心迹后,两人的日子过得分外甜蜜。璞珍本是个清明冷情人,跟着姜声相处,却渐渐变得热血沸腾,时常犯蠢。姜声看着她犯糊涂,说口误,觉得好笑,他也是闲,全拿小本本记下来,晚上独自躺在床.上,再回味数遍,乐个不停。平日里虽然不说甜言蜜语,但璞珍讲的话,想吃什么,想做什么,姜声其实都记下了,帮她实现,给她一个惊喜。   两人看似打打闹闹,其实无一回吵架拌嘴,气氛轻松,连侍从留憾在旁瞧着点滴,都觉得开心。另外一位侍从摘思就不大好受了,他年轻无伴,时时见眼前眷侣恩爱,分外孤寂。   日子过得,是从未有过的飞快。以前觉着两三日的长度,如今错觉只够一日。不知不觉,就到了一月之期。   柳宏道再次来到后山别室。   姜声不明内情,见是璞珍师兄,又是收留两人的恩人,连忙客气招待。柳宏道和璞珍这一对师兄妹,知情人,却鲜少笑意。   璞珍暗中给柳宏道传音,“师兄,待会换个地方说话。“   柳宏道便扯了个理由,说是妻子宿儿归家,宿儿与璞珍有旧,理当一聚,奈何宿儿有孕在身不方便,所以还得让璞珍走一趟。   姜声听了先道恭喜,想和璞珍一起去拜见宿儿,但转念一想,他人内眷不方便,于是让璞珍一个人随柳宏道去了。   柳宏道和璞珍并肩齐行,并未绕去山阳正院,而是一路往下走,从山顶下至半山腰。   四下无人,甚至连风声草动声也没有,璞珍问他,”阿嫂回来了?“   ”还没有。”   璞珍又问:“阿嫂好孕了?”   柳宏道摆摆手,“未曾,现在还不是要孩子的时候。”   璞珍笑道:”师兄年纪不小啦,过了今年,就三十二啦。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师兄和阿嫂还是赶紧要孩子的好!“   柳宏道敲她一个栗子,十分不满,“小小年纪,如此世故!什么腐儒词,谁教你的!”璞珍闻言欲做鬼脸,却听见柳宏道又说:“听留遗说,你和姜永律相处,十分开心?”   璞珍一愣,旋即笑道:“那可不是,比小时候和师兄一起划船还开心呢!”少时夏日划船采莲,一直是她心目中最高兴的事。   “知道了。”柳宏道脸色转阴,告诉璞珍,一月之期已经到了。群雄的愤怒已经快压制不住了,她和姜永律,他已经保不得了!   璞珍却与柳宏道商议,“师兄,我最近想了又想,记起一样东西,阳澄湖水。”   柳宏道故作不知。璞珍便再道:“师兄,小时候你和我一起料理花草,都学过移花接木的方法。现报草虽然娇贵,但一遇着阳澄水,就由娇娇小.姐变成打不到的倔强丫头。如今现报草只有一株,我若将它搬走,他们肯定会发现,师兄不好交代。但如果我只摘下最小的一枝旁枝,他人远观,根本发现不了。而我将这旁枝底端浸入阳澄水中,就能生根发芽,重长一支出来了。待我取水发了现报草,再和姜公子一齐出面,设法与大家和解,再下山去,不让师兄沾上放跑我俩的污名。利己又利师兄,岂不巧妙?”   柳宏道应道:“巧得很,但其一,你只许一人去,去了便回,在事情未解决前,为兄绝对不会放姜永律下山。其二,我不会替你去取水的,你自己去。”   璞珍拍掌,“阳澄湖离这里又不远,几城距离,我自己去不会劳烦师兄。”   “哼哼,如今山上山下,整个江南武林都在围捕你,一路上可没你想得那样轻松!”   璞珍抿了抿唇,最近她的唇又开始烂了,双腿还是好的,但胸前背后的烂疮已经复发了——贺骞舟带给她的些许利益,正在逐渐消失。   过不了多久,反噬又要占上风了。   璞珍银牙一咬,说出一句让柳宏道差点吐血的话,“我和姜声成实,便能撑过这一趟来回取水路程。”   柳宏道暗想,上次她说她找着了骰子心的破解之法,看来是撒谎,依然还是采阳补阴。   柳宏道未将心中想法说出来。   ……   璞珍与柳宏道商议完毕,返回别院,依旧与姜声嘻嘻哈哈相处。是夜月色朦胧,姜声浅睡了一会,梅雨季要来天气闷,不大睡得着。   姜声睁开眼,瞧见迎面柜顶上有个人,他立刻就坐起来。定睛细看,见是璞珍,却又是不一样的璞珍。   她外罩着一件素黑纱衣,垂得低低,露出锁骨和一对雪白的肩膀,再往下看不见。她两腿交错垂下,似荡秋千般摇曳晃荡,一双细长的腿,在纱下若隐若现。   姜声大惊,“珍珍,你这是做什么?!”   璞珍问他,“姜声,那这样你喜欢么?”   姜声点头,她这样子,谁能不喜欢!不过喜欢归喜欢,但是…… 姜声的思绪被打断,因为他瞧见璞珍从柜顶一跃而下,纱裙下摆随风扬起,一览无遗。   姜声思绪停滞,身若石塑。   璞珍赤着一双脚,走到姜声面前,吹气如兰,“姜声,你家里有什么禁忌吗?”   姜声认真思考,如实作答,“婆婆美丽开朗爽快,家中秉承西域作风,奔放并无禁忌。”   璞珍不知何时变出一把扇子,挡住面目,她在扇面后头说:“你送我的扇子,还在我手上呢。”   姜声先攥住璞珍的手,推着她的手合上扇面,心爱佳人再次出现在眼前,姜声笑道:“一把扇子算不得,我改日再送你几样定情物。”   接着将扇子远远掷于桌上,双臂一搂抱起她。   ……   月儿高挂,情人良宵。   ~~~   璞珍向姜声撒谎,说是下山采买些特别的好东西,江南土特产——因为要给姜声惊喜,所以他不能跟去。   姜声说好好不跟,他只闭眼再睁眼,等他的亲亲珍珍将美物放在他面前。   璞珍点头,辞别姜声,在柳宏道的安排下,神不知鬼不觉下山,往姑苏方向去了。阳澄湖啊……璞珍心想,可惜这是春天,若是秋天,还能顺道吃一回湖蟹。   但不久之后,璞珍连遥想螃蟹的心情都没了。   整个江湖都在传:贺府主人贺骞舟不检点,与红桑娘有染,导致贺骞舟和他妇人,皆中了毒情蛊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以下投雷的读者,谢谢: after96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9-05 12:03:14 kiki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9-05 22:38:29 隔壁老毛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9-06 13:50:52 隔壁老毛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9-06 14:03:36 姜辛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8-10 18:27:43 姜辛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8-10 18:27:47 姜辛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8-10 18:27:55 姜辛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8-10 18:28:00 chris7blu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8-16 19:07:40 chris7blu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8-16 19:08:44 chris7blu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8-16 19:10:11 chris7blu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8-16 19:11:21 chris7blu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8-17 08:13:06 kiki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8-17 14:23:23 after96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8-19 09:53:32 chris7blu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8-28 07:17:09 kiki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8-28 10:20:54 殇烬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8-30 19:16:27 after96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9-05 12:03:14 kiki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9-05 22:38:29 隔壁老毛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9-06 13:50:52 隔壁老毛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9-06 14:03:36   ☆、第十七章   毒情蛊,,又称子母合.欢阴阳颠倒毒蛊。   饲养人通常为女子,以身饲蛊,将母蛊栽培在自己下.面,与男子合.欢时,母蛊遇精产卵,子蛊神不知鬼不觉就种在男子体内。男子再与她人合.欢,体内子蛊升为母蛊,再产卵种子蛊,如此代代传下去,有多少人合.欢,就有多少人中蛊。   此蛊剧毒无解,蛊毒能令人颠倒阴阳,少则半月,多则一月发作。中蛊男子一旦蛊毒发作,便渐渐胡须脱落,皮肤变细腻,嗓音变尖软,再往后喉结和那物俱退化,由阳转阴,一笑一颦,浑然是女子形态。中蛊女子则相反,嗓音渐粗,皮肤渐糙,长出浓密须发,后来喉结长起,前胸逐平,除了无那物,就是活脱脱一名糙汉。   雄变雌,雌作雄,所以说,男女情爱是剧毒,叫你颠.鸾.倒.凤,活该雌雄颠倒。   江湖上,拥有毒情蛊虫的人不少,但很少有人敢饲蛊,毕竟饲养人要一并受苦。毁己害人,这是万不得已时,同归于尽之招。   贺骞舟一案,最早是峨嵋掌门骞逸蛊毒发作,她常年在峨嵋山上主持派内事物,一言一行大家都看在眼里,绝对的恪守本分。如此端庄的女子,怎会中这种脏蛊?   骞逸掌门立即修书贺骞舟,询问真相,贺骞舟收到信,还来不及回,他自己也蛊毒发作,痛苦不堪。迫于贺府内外多方重压,贺骞舟交代了:他的确对不住骞逸,江湖之内,与红桑娘有染,江湖之外,与淑姬有情。   除她两人之外,再无第四妇。   那淑姬是区区弱女子,什么都不懂,如何下蛊?贺府众人奔赴襄阳,斩下yin妇淑姬头颅,随后转奔去信州,找始作俑者红桑娘算账。   红桑娘人称白鹤仙子,以医术高超,善解百毒闻名,毒情蛊不是她种,还能有谁?!   众人赶到信州时,红桑娘也已经发作了蛊毒,以她的武功,原本是该被擒住斩首的,但桑娘奸诈,布置了陷阱金蝉脱壳。   现在贺府的人到处搜捕红桑娘,不能叫这几个yin府毁了贺府名声,撼动贺骞舟的地位。   璞珍听到这个消息,心情沉沉。她以前从未如此害怕过,纵然是骰子心,亦未让她有太多畏惧。可这会,怕得要命。品尝过幸福快乐后,就格外患得患失。   惜命,为己惜命,为姜声惜命,从来没有这么懊恼后悔,一念之差,害已还害姜声,担心他受到伤害,害怕他因此离开,幸福从此失去。   璞珍去往阳澄湖,途径姑苏城,沿途繁花似锦,小桥流水,唱曲的、卖画的、卖绸缎的,她都无心欣赏。   璞珍每一步步伐都沉,她在想,自己中了毒情蛊,会变成半男不女,姜声被她害了,也会变成半男不女。可笑她前几日还在幻想,将来给姜声生下女儿或儿子……到如今都成黄粱梦!   她能不能重新做一次选择呢?如果襄阳那晚,她把握住,现在会不会遥遥置身事外,与姜声开开心心?再往前推一些,如果她不学骰子心,不去雁门关,不认识贺骞舟甚至不入江湖,她现在是不是能过平常女子的生活,相夫教子,平静开心?   可惜,她一次又一次明明错了,却不知止损。所以上天给她一个残酷的教训,叫她知道,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反悔,选择只有一次,做了选择,就要顺着时间的河流硬着头皮往下走。   璞珍俯在石桥上,望着桥下绿水,刚好有一只乌篷船经过,船娘唱着欢快的歌,璞珍差点想哭——但她眼睛是干的,没有眼泪。   “阿蒲姑娘。”有粗粗的男声在唤她。璞珍闻声抬头,见来人比她还矮一点,是个矮瘦的陌生少年,倒是清秀。   璞珍早已不是阿蒲,她转过头去,并未搭理。   那男子却低低再道:“阿蒲姑娘,我是红桑娘。”   璞珍吃惊,不禁眺了红桑娘一眼,分明就是皮肤白皙的少年啊!璞珍心中打鼓:她以后会不会也变成红桑娘这样?   璞珍面色如常,“阁下认错了,我不是什么阿蒲,再则,我也不认识红桑娘。”   红桑娘唇角勾起一丝讥笑,“对,你不认识我,但我识得你。”红桑娘告诉璞珍,“我与贺少在一起时,他常常给我讲你们的故事,还沾墨作画……”红桑娘自上往下打量璞珍,“贺少画工非常,一蹙一颦,惟妙惟肖。”   这会儿,璞珍一点也不想与贺骞舟扯上关系,遂道:“你是真认错了!”   “认错就认错了呗,萍水相逢,这位姑娘有没有兴趣同我喝回茶,坐下来聊聊?”红桑娘歪头一笑,虽貌似男儿,但神情仍是女子媚态……所以瞧着,颇为别扭。   璞珍道:“喝茶就不必了,坐下来聊也不必了。阁下有什么话,可以就在这里说。”担心红桑娘下毒下陷阱害人。   红桑娘道:“也好,不强人所难。”红桑娘脸色转为严肃,问道:“我、贺骞舟,还有他妻子,都中了情毒蛊,这事你可听说?”   璞珍不置可否,并不作答。   红桑娘见璞珍不做声,便知道她已经听说了。红桑娘直直盯着璞珍,道:“我是被冤枉的,若我说我也是受害者,情毒蛊是贺骞舟传给我的,你信不信?”   璞珍不知红桑娘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些,璞珍仰头望天,欲避开红桑娘的目光。红桑娘却误以为她说白鹤,遂告知道:“为躲避追杀,不暴露行踪,我已将白鹤杀掉了。信州附近待不得,往西靠近上郡更不能去,我只能逃来江南。一入江南就听闻你大闹山庄的事迹,所以留心想碰着你。”   璞珍听红桑娘言语,心中叹的却是那只白鹤,犹记得见它唯一一面,是江上嗷嗷盘旋,待贺红二人亲切如主,到头来,却被二主害死,畜生无辜人无情。   璞珍说:“不知道阁下在讲什么,更觉着阁下没必要找我来说,要我信你。”她真的已经够害怕,够前途未卜了,真不想听。   红桑娘凄凄一笑,“是呀,没必要让你信我,信与不信,又能怎样……阿蒲,你是不是也觉着我是yin妇?”   璞珍先强调,“我不是阿蒲。”继而才道:“姑娘没必要轻贱自己,情毒蛊不是一人之错,但凡中了,皆有错!只是这世道不公,非要做‘红颜祸水论’,不问责贺骞舟yin妇,却要谩骂你是yin妇。”璞珍垂脸,轻道:“替淑姬不平。”   红桑娘沉默良久,左眼眶里溢出几滴泪来,“是啊……无人不冤,有情皆孽。”   “无人不冤,有情皆孽。”璞珍喃喃重复,复又摇头,“这句话是开脱。我说句大实话,应该是自食其果。”   红桑娘嗤了一声,道:“阿蒲姑娘这话说的,好像你没有中情毒蛊一样。”   璞珍心中被就有块石头,这会被红桑娘话语惊到,大石头在心壁上轰隆直敲。红桑娘混江湖的,经过多少人,璞珍脸上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,红桑娘道:“那日隔着船壁,未能与阿蒲姑娘打照面。想来,贺少跟你说,我离去了吧。其实我并未离去,我就在襄阳城里,贺少一面围捕你,一面还在与我欢乐呢,后来他那晚有了你,第二天早上就来赶我走。犹记得无情无义他那句,‘断了吧,我本来就是玩玩你。若同你再继续,阿蒲会不开心’。所以我知道,阿蒲,你也一定中了情毒蛊。”   红桑娘说这段话时,面上全是戚色,分明是爱过一个人且被他骗过。不是贺骞舟之前说的,红桑娘生性风.流,与他在一起,只是互相排遣寂寞,发泄空虚。   到了此时,璞珍面对红桑娘,依然不动如山,问:“阁下究竟是想说些什么?”   红桑娘向前一步,离璞珍更近,殷切邀约,“阿蒲,我俩联手吧!我知道你会骰子神功,天下无敌,我们杀去上郡,将贺家人统统杀干净!”   “然后呢?”   “然后我俩自尽,不枉此生。”   璞珍问完,听完,摇头,道:“在下虽不是阿蒲,但仍觉着,惜命才是真正不枉此生。”她还有好多事要去做呢,首先要继续去阳澄湖取水植活现报草,然后设法给姜声解去蛊毒……   红桑娘问道:“看来你是不愿意与我联手了?”   “不愿意。”   红桑娘思考片刻,含笑道:“不强人所难。”璞珍启唇欲言,红桑娘却继续道:“放心,仅凭那句‘替淑姬不平’,我此生都不会供出你来。”   红桑娘旋即离去,伸臂掐指,犹在空唤白鹤一同归。   璞珍继续前行,半天路程后,出了姑苏城,往阳澄湖边走。路上小径,见着一棕衣人骑着棕马,马踏扬尘,从她身边擦肩而过。璞珍心内恍惚,哪会留心骑马之人的面貌。   “吁、吁!”那人急急喝停折返,璞珍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,才回头一望。一望心惊,她转回头立马直走,虽走似奔,欲远离那骑马人。   骑马人在后头追赶,喘气道:“等等啊,等等啊!喂——阿蒲姑娘等等!我是大柯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诸位投雷: 王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9-07 20:20:03 chris7blu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9-07 21:29:20 龙猫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:2015-09-07 23:07:08   ☆、第十八章   大柯来找她做什么?璞珍运起轻功,似跑实飞。大柯在后面策马赶得辛苦,他本来就烦璞珍,若非奉主命,他才不想追赶她呢。   大柯叫道:“你等一下,我捎句话就走!”   璞珍脚力不比马快,大柯终于赶上,将话捎给璞珍,“阿蒲姑娘,少主周遭耳目太多,行踪受控,不得离开上郡。听闻你在江南惹了事,他就命我悄悄来江南寻你,有一些话,一些话要告诉你。”大柯深深喘了口气,擦一把汗,问璞珍,“情毒蛊的事,姑娘有没有听说?”   璞珍点头。   大柯道:“少主说,今后姑娘要自己保重身体。除此之外,再无它忧。”   璞珍别过头去,听大柯再道:”少主其实还托了一句话,他说,’叫阿蒲放心,我直到死,都不会说出襄阳那两天的’。我们做下人的,理当遵从主命,有多少句话就捎多少句,不该表达自个的意见。但我大柯也瞧了这么多年了,实在是忍不住,说一句……”大柯忽然翻身下马,跪地不起,“阿蒲姑娘,求求你,远离我们少主吧!别再让他,让整个贺家受到伤害!”   璞珍道:“你起来吧,我早已决定,永不见他。”   ……   大柯走后,璞珍独自往湖边行去,她每踏一步,心里都在想情毒蛊,襄阳那夜距今早超了一个月,蛊毒该发作了。璞珍忍不住摸摸脖颈,有没有长出喉结?没长。又摸摸脖唇沿,有没有长出胡须?没长。疑,唇上的裂口摸不着了?   待至湖边,璞珍临水一照,烂唇居然变好了,红艳动人。   她以为是姜声的功劳,继而想到姜声也中了蛊毒,难过至极。   璞珍取出随身带的水壶,伸手去湖中取水,现报草有了这阳澄湖水,就能另摘存活了。现报草、现报草,简直谶语,现世所作善恶之业,现世即得报应。她苟.且人夫,活该下冰山地狱。   苍天何其公正!   命运给人以安排,这安排有福利也有考验,璞珍想着,若能重来,她定最大的把握——珍惜自己,在那个对的人来临时,自己还有那个机会。   悔恨不堪,璞珍滴下泪来,融进湖水里,很快消逝无波。   璞珍以前是从不信佛信道的,途径庙宇道观,不管门里门外香火多旺盛,她都不会飘一眼,这会心似浮萍,取水返程途中瞧见一座佛寺,竟跨过门槛,进去瞧瞧。   红瓦黄墙,僧人正在清扫地面上的落叶,只听得见扫帚和叶子相接触,发出“唰——唰——”的声音,甚是静谧。   璞珍拾级而上,正要踏进大雄宝殿,忽地响起一声浑天钟,震得她通体清澈,呆愣了好一会儿。璞珍决定不进正殿,转而往那敲钟亭出行去。   敲钟和尚,鸡皮鹤发,两条长长的寿星眉垂下来,见着璞珍来,合十垂首,“阿弥陀佛。”   璞珍亦双手合十回礼,道:“我有一问,想问佛祖。”   老僧道:“阿弥陀佛。”   “我做了许多恶事,件件都该下地狱,想问佛祖,为何地狱迟迟不来,却让我在将下未下处煎熬?”   老僧点头摇头,道:“无心为恶虽恶不罚,有心为善虽善不赏。”   老僧走后良久,璞珍仍伫立原地回味老僧的话,寺里的僧人不少,但都各忙各的事,整座寺里的空气都是安静的。   ……   璞珍继续赶路,途中又听闻关于贺府新的消息:夫人骞逸,求和离。   贺骞舟自然不肯,骞逸在贺府十年,广植羽翼,一旦和离,她离家返蜀带走大批亲信,贺府必大伤元气。   骞逸坚持和离,贺骞舟不肯,她就写休夫书,贺骞舟和贺母一齐挽留,骞逸竟哈哈道出真相:原来,两年前,骞逸就发现贺骞舟在外头有了淑姬。她忍辱负重,继续侍奉丈夫和婆婆,暗中将贺府财力物力,逐步挪运峨嵋,又收买贺府亲信,几近将贺府掏空!两个月前,贺骞舟从外地回上郡,如常与骞逸行.房。她便在之前种下情毒蛊,染给贺骞舟。再让他传给一干外头的女人……   原来以身伺蛊者不是红桑娘,而是骞逸,她却要等到其她人全都受惩,才说出来!   贺母听完气得跺脚,贺骞舟扶住母亲,要责骂骞逸。骞逸却冲贺母骂道:“老贼婆,气得好!不然白叫我这十年来,受你一千零二十八个巴掌!”   贺母一听这话,当场后仰晕厥,贺骞舟一面抢救母亲,一面咬牙切齿结发骞逸,“贱.人,忘恩负义的东西!你莫要忘了,是哪个峨眉小徒,主动在我面前宽衣.解带,为着能扶她到掌门?是哪位异性外人,凭借贺府女主身份,学去整套贺家剑法?!”   贺骞舟气得发抖,贺家剑法讲究阳刚壮气,他自从中情毒蛊后,武功激流直下。而骞逸、骞逸这贱.人……以前教她剑法时,想着她是个女人,反正怎么练也练不起来的,教了也不妨。   骞逸注视着贺骞舟脸上阴晴变化,知他心中所想。贺骞舟越恼悔恨恶,骞逸就越觉得开心,好歹喜欢他一场,叫他这样负她!   骞逸将一纸休夫书甩在贺骞舟脸上,扬起下巴道:“随你骂多少,那又如何?反正下半辈子,你为女来我为男!”   这一场夫妻骂战,是在上郡大会上发生,千千万侠士目睹,贺骞舟因此名声扫地。事后,骞逸带着自己那部分势力,和桃儿果儿回峨嵋去了。独留下贺骞舟,守着半边家业和未醒老.母,全江湖都知道,他正受着情毒蛊一点一点侵蚀,武功不行了。   江湖四大家,从今往后就是曾、管、柳三足鼎立。与他贺骞舟,一点关系也没有。   ……   璞珍听完这个消息,独自去喝了壶酒。贺家的事算是尘埃落定,璞珍想起贺骞舟曾同她说,他已经一年多没碰骞逸。现在事实被揭穿,愈发觉得他不堪。   ~~   山上,天晴,蓝天白云飘。   姜声和柳宏道,竟然坐在起来喝酒,下棋。   柳宏道的棋技比姜声高,但酒量却远不如姜声,两人各有一长,各有一弱,所以还能坚持下去……   今日,姜声有几分高兴——璞珍这位师兄,平时都冷冰冰的,姜声住山上一个多月了,柳宏道总共和姜声讲了八句话。今天,柳宏道居然主动来拜访,还愿意陪姜声喝酒,下棋……男人之间就该这样!   既然是璞珍师兄,那便也是他姜声的师兄,姜声将柳宏道当了自己人,加上酒喝得有点多,就问:“柳兄啊,我想问问,珍珍身上那些疤疮,是从小就长的么?”   柳宏道只喝了两盏酒,十分清醒,“此话怎讲?”   “我每次看见珍珍身上都是疤疮,无一完肤,我就心疼,想给她治治。但若用胜悦坊的药,突然得的疤疮,和打小就有的疤疮,用药是不一样的,所以问问。”   柳宏道沉默许久,道:“我怎么知道……”   姜声醉醉晕晕,未闻声音,他眼一晃,瞧见璞珍归来,眸子里顿时闪起星光。   姜声站起来,踉踉跄跄朝璞珍所在方向走,挥手道:“珍珍,珍珍!”   璞珍走近,牵住姜声的手,问的第一句,是,“姜郎,你还好吧?”   姜声大笑,“好啊,特别好!珍珍,数天未见,你是不是想我了?哎,这大包小包的,是给我带的特产?”   情人相聚,柳宏道却在旁边插嘴,“怎么迟了一天回来?”   璞珍抬头,对视柳宏道,“路上有些累,就走得慢了些。”   “你累了?”姜声担忧,“快!喝水,吃东西,休息!”   柳宏道见两人这么忙,便告辞离开,留下姜声和璞珍长话短话。姜声一样样翻阅特产,昔年在长安,各地珍馐源源不断送入胜悦坊,璞珍这趟带回的美食,大多数姜声都吃过,却故作惊讶,希望她能得意、开心。   璞珍趁姜声不注意,摸了下腰间水壶,这水才是最要紧的宝物,不能泼了。   傍晚近黄昏,夕阳西下,周遭被金黄点染,空旷却不显孤寂,点点温馨——连天边的云彩,也是红的黄的,好不灿烂!   摘思留遗端上美味佳肴,璞珍和姜声都饿,吃得都多。   吃着吃着,璞珍突然问,“姜郎,如果你做错了事,会怎样处理?”   “如果错了,唯一要做的就是赶快止损。”姜声一面嚼着鸡腿,一面回答。江南多鱼且鲜,他却不大喜欢吃鱼——鱼刺需要精挑细选,不能大快朵颐,还是鸡腿吃着舒服。   要是回了长安,吃烤羊烤牛,那更舒服。   姜声想到这里,揽着璞珍,说:“过阵子我待你回家,咱们吃烤羊烤牛去!”他发现璞珍闷闷不做声,遂笑道:“还在想刚才那问题呢?别想了,错了的事已经错了,想多了也没用。人啊,一晃五、六十年就过完了,别想着过去,别怕着以后,活个开开心心弥足珍贵。”   璞珍听完,将脑袋轻轻靠在姜声肩膀上。姜声一笑,将她搂得更紧。   到了晚上,久别胜新婚,姜声想要亲近,璞珍却道月事来了不方便。姜声只得作罢。   璞珍要分房而睡,姜声不让,璞珍疑惑道:“你不怕遇红么?”碰着了女人的月事红,可是不吉利的。   姜声道:“为何要怕?只想你在身边。”   璞珍心想,以前总听人说西域民风彪悍,这会亲历,觉得彪悍有彪悍的好处——痛快!   两人同躺,梦至午时,璞珍缓缓睁开眼睛。   她是睡在里面的,须蹑手蹑脚,跨过姜声下.床。璞珍悄无声息,姜声还是醒了,睡眼惺忪,“珍珍你要去哪?”   璞珍想了想,道:“师兄已为我借来到现报草。”   “是吗,那太好了!我们要好生谢谢师兄!”   璞珍继续道:“但是是借来的,师兄得还回去。所以我这次进城,特意取了圣水。摘下现报草最小的一枝旁枝,浸入水里,就能生根发芽,重长一支出来了。”她去柜子上取了水壶,递给姜声看,还交代道:“当心别洒,就这么一壶。”   姜声小心翼翼地观看,禁不住惊叹,“还有这样的圣水……这么巧妙快赶上他们谣传的骰子神功了。”   璞珍脸色一灰,还好夜色幽黑姜声看不出来。   璞珍道:“所以我现在要去移摘现报草。”   “明早去不好吗?现在天这么黑了,哪看得见?”   璞珍胡诌道:“不行,现报草移摘不能见阳光,一旦见了阳光就不成事了。”   姜声还未完全醒,但下意识地去找外袍,“那我陪你去吧。”   “不行!”璞珍道:“现报草喜静,人一多动静大了,它就会被吓住,栽不活了。”   “那我替你去吧……”   “你替我去?你会移栽之法吗?”   姜声被璞珍唬住,说那好吧珍珍你去,夜晚天寒别着凉了,早点回来。璞珍点头,嘱咐姜声继续歇息,姜声竟似个听话的小孩,在璞珍离开后,乖乖躺下逐渐入睡。   而璞珍,穿着黑衣黑裙,仿佛披着这月色,悄悄潜入山上的丹房。   她在丹房里寻找各种所需药材,东游扶桑时,曾看过一本书,里面提到配置某种丹药,可以压制蛊毒。虽不能解蛊,但长期服用丹药,便能长期压制,效果是一样的。   她中蛊了不要紧,但姜声一定要救回来。所以她配置丹药,相救姜声。   夜黑,璞珍睁大了眼睛,一株一株仔细地找药材:神曲、龟壳、黄岑……璞珍欣慰地笑了,师兄维持的丹房里,药还真全!   找到一半,脚步声渐近,璞珍赶紧躲起来。   然而来人道:“谁在里面?”   璞珍一听声音,一嘟嘴,撞到师兄,是高手遇到高手,都能凭内力听到细微动静。璞珍只好从货架后面走出来,道:“师兄,是我。”   两扇门各朝左右开,柳宏道推门而入。   柳宏道问:“小师妹,你在做什么?”   璞珍只思忖了一刹,便道:“水已取回,我打算今早栽现报草,正午后就下山。怕路上有个万一,夜里就不睡了,来配些金创、还神、大蜜丸之类,有备无患。不忍劳烦师兄,所以自个偷偷配了。”   柳宏道长呼出一口气,“不是偷偷下山就好。”他勾唇而笑,“那日你跟我说,‘待我取水发了现报草,再和姜公子一齐出面,设法与大家和解,再下山去’,我心中便想,这小丫头片子必是使的缓兵之计,先稳住我。等到真取了草,哼,肯定是打下山去闹翻天!”   璞珍二十六、七,被唤小丫头,她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。   柳宏道叹道:“打就打吧,到时候我给你打掩护。”   璞珍笑嘻嘻鞠躬,“多谢师兄。”   “哈,还说‘不让师兄沾上放跑我俩的污名’,为兄这污名,早就让你污了。污就污吧……来,为兄帮你配药!”   柳宏道留下来,要帮璞珍配药。璞珍不能回绝,只好硬着头皮,和柳宏道一起称重、熬制、烧丹……小时候两人一起做草药功课的场景,竟在十几年后重现。   配药期间,璞珍问了一句,“师兄,大半夜的,你怎么想来丹房?”   柳宏道埋头给炉子扇火,“睡不着,我觉着你会在丹房,就来了。”   两人一夜辛苦,待到天将放白时,已将各种药品各备了五十粒。柳宏道瞧着一桌子的药,说:“师妹,就算你是个病篓子,这药也够你吃十年了。”   璞珍道:“愿师兄洪福齐天,身体康健,永不吃药。”   柳宏道笑而不语,璞珍弯腰去收拾药品,柳宏道盯着她的脑袋,缓缓摇头。   待璞珍将所有药丸全装进瓶瓶罐罐,回过身来,发现柳宏道已经打开房门,站在门口等她了。   璞珍便笑着走过去,以为柳宏道要和她一前一后出门,哪知柳宏道右脚跨过门槛,左脚却停止。他回过头,冲她轻叹道:“师妹,今日一别,不知何年再见,我们抱一抱吧!”   璞珍还未回应,柳宏道已经扭着身子抱住她。在不经意间璞珍的下巴触及她的额头,柳宏道骤然深吸一口气,一吻而下,直对到嘴唇。   柳宏道反手关上门,推着璞珍步步后退,直推到药架上,唰唰艾草掉了一地,还好柳宏道及时护住璞珍后脑勺。   他关切道:“撞疼没有?”   璞珍猛地推开他,终于挣脱。她不住地摇头,满面写的都是难以置信:贺骞舟是这般作为,还好解释。可是柳宏道、柳宏道可是她的师兄!兄妹相处近二十载,他从未有过轻薄之举,对她只有关心和爱护,璞珍记得有一次两人出门,途中分开做事,遇着大雨了,璞珍寻着一荒废的山神庙,躲进去,衣裳全湿润了,她只好脱下来拧衣。柳宏道恰好也寻着这庙要躲雨,一开门见着璞珍,急忙退出去,立在半里外,任暴雨浇注。这件事后,柳宏道跟璞珍说,她要是因此不开心,可以戳瞎他的眼睛,没有怨言。   好好的师兄,怎么会变成这样呢?   璞珍觉着,至这一刻为止,从前的世界,彻底崩塌了。柳宏道是最后一击,打碎得彻彻底底,透心底凉。   此时此刻,柳宏道却还欺身上来,“瞧你这些年清瘦不少,一摸却挺有肉的。”   璞珍眉头紧锁,真是自从遭点染,抛掷到如今。她用尽十层功力,推开柳宏道,柳宏道运起武功,退了好远才立住,地上滑出两道印子。   璞珍愤怒质问,“你们、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练了骰子心,就人人可欺?”   柳宏道不解,“师妹,你怎么这么说呢……”   璞珍胸膛不住起伏,气不能平。她狠狠盯着柳宏道,有一刹那,心里想:他这么污,那就顺他一次,把毒情蛊传给他,给他报应!   但旋即想起姜声,想起姜声给她的温暖,璞珍自个摇头。决不能一错再错,要学会止损。她只要姜声,不会再跟别人。   柳宏道向前行,张开双臂欲再次靠近璞珍,心长存遗,不如糊涂一次。走到距离璞珍一步距离,柳宏道停了下来,因为他瞧见璞珍眼眶红红,好像要哭了。   璞珍哽咽道:“蒲草一时韧,便作旦夕间。‘师傅给你取名阿蒲,想让你一生如蒲草。如今师傅已经去了,你大可改名。璞珍,璞玉的璞,坚且不屈,光华难掩。珍,你在师兄心中,永远弥足珍贵’,这些话,师兄亲口跟我说的,难道自己忘了吗?”   ☆、第十九章   柳宏道听璞珍这么一说,仿觉浑身抽干了力气——他最怕璞珍眼眶红红,她一哭,他就乱,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,只能由着她。   柳宏道的声音细若蚊蝇,“没忘……”   “没忘你为何要这般轻薄我!”璞珍思来想去,师兄对她如此,恐怕只有一个理由,不由得愤怒加倍,“难不成你存了师傅那般的心思,也练了骰子心想要合二为一,称王称霸!”   师傅一词,是师兄妹心中禁忌,柳宏道听她提起柳弘文,心中不是滋味。柳宏道身子晃了晃,才立住,道:“你在说什么啊……”他的确想称王称霸,可他没练骰子神功。若练了,早制霸武林了,哪用辛苦?再说,他三十岁才破童子身,只宿儿一个女人,怎么去练骰子心?   柳宏道不是个擅长解释的人,他想了半天,低头道:“知道了。”   璞珍无力支撑,身子慢慢滑下,最后蹲在地上。她的肩不住抽搐,但就是哭不出来。柳宏道瞧着心痛,亦在不远处缓缓蹲下,他手臂长,一抬手,想去摸摸小师妹安慰她,却清楚他自己是罪魁祸首,举起的手臂放下来。   他一双唇惨白,任她难过,却无言安慰她。   半晌,璞珍抹了抹眼睛,站起来道:“我走了。”她说完就往房门方向走,经过柳宏道身边时,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。柳宏道仍就蹲着,忽地一伸手,牵住璞珍裙角。他转身仰头,央求道:“师妹,你再多陪我一个时辰吧!”   因为他明白,璞珍这一走,以后不会再见他。   柳宏道见璞珍又要发怒,恍然大悟,补充道:“我什么也不做!”他站起身,主动打开大门,自个坐在门前石阶上,靠着左侧门框。柳宏道一指右侧门框,道:“师妹,你坐!来往有人,我不会靠近你的。”   璞珍沉默思忖后,做出决定,“不坐。”   柳宏道眸如深潭,“师妹,师兄从来没有求过你,今天求你一次,多陪我半个时辰。”从一个时辰减至半个,心愿又微薄了些。   他见璞珍不应声,遂深吸一口气,长吐出,道:“这样吧,你身上肯定有骰子,吐一枚出来。你定个数,你抛,若是抛中该数,就陪我多待半个时辰,若是不中,你直接走出去,莫要回头。”   璞珍想了想,“那就定个六吧。”她取出骰子,起手一抛,骰子快速旋转,落在地上后,还滚了几滚。   红彤彤六个点。   璞珍没有选择石阶,而是坐在草地上,离柳宏道远远的。她安静不语,以为柳宏道要作一番辩解,或者叙旧?   柳宏道却全无言语,错便错了,大丈夫不可为自己狡辩。柳宏道远远注视着璞珍,清晨有雾,不能全看清她的容貌。   和现在一样,璞珍小时候的容貌,柳宏道也记不得了。记不清义父是几时抱她回来,也记不清那个跟着他屁.股后头跑的小丫头的样子了……   在柳宏道心里,关于璞珍最早的记忆,是她十三,他十八,夏天一起去画船。柳宏道在船尾摇橹,璞珍在船头分拨莲叶,记得她那天穿着白裙,柳宏道一直瞧着,一直瞧那白色背影,忽然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。   移不开目。   船行到中央,璞珍回身将一只新摘下的莲花丢给柳宏道,那一只莲花,就丢到柳宏道心里去了。   他是迟钝少年,十八岁才情窦初开。   ……   “师兄,你怎么不说话?”璞珍见柳宏道久不作声,不知在沉思什么,遂问道。   柳宏道启唇,道:“我这会特别想喝一杯酒。”璞珍惊讶,柳宏道是不爱喝酒,也不能喝酒的。她不禁多眺了一眼柳宏道——结果发现柳宏道目光投向远方,越过草地,越过树林,越过远山,茫茫不知望到哪里去了。   其实柳宏道心里想的,是知她在身旁,已经安心。不敢再多看,因为就要永远分离。   柳宏道想起划船之后的岁月,秋冬莲叶枯萎,春风起,又吹红山上的花蕊。小师妹也年年添新岁,很快,她丢下他独闯雁门关大会,结识贺骞舟……两人的人生轨迹,越走越远。到最后,她说和新的心上人在一起,比夏天和他划船还开心了。   还是两小无猜好,竹马青梅,日夜相随。   半个时辰已经到了,柳宏道站起身来,对璞珍道:“师妹,现报草在昙云室,你自己去移栽吧,师兄就不陪你去了。日后珍重。”   璞珍抱拳,“师兄你也一样。”   “你先走吧,我再目送你一程。”   璞珍告辞离去,柳宏道负手含笑,目送璞珍渐行渐远,最后变成一个黑色小点,彻底消失在青山白云间。   柳宏道心中轻道:师妹,他年你携夫携子,再过江南撑船,见莲叶摇摆,潺潺清波,那就是我来见你了。   ……   璞珍离开丹房,寻至昙云室,众侍从见是璞珍来,立刻遵从柳宏道之前下的命令,开锁开门,引璞珍去见现报仙草。   不消一刻钟时间,璞珍就已移栽完成。她端着水壶走出来,距离别院还有一半路程时,被侍从留遗、摘思唤住。   摘思道:“璞珍姑娘,庄主说待会你和姜公子要厮杀,带着这瓶水这株草不方便,恐有损伤。庄主命我二人,先护草下山。姑娘你下山后去五殿坡,我俩会在那等你,将现报草完完好好交还给你。”   璞珍想了想,道:“这样很好。”遂将现报草交给留遗、摘思。   ……   璞珍回到别院,姜声仍好好待在院里,见她归来,笑了笑,只道:“回来了?”   璞珍道:“姜郎,现报草已经安全送到山下了。如今山上有些人围堵,想要守株待兔,若解释议和,只怕十天半月都磨不完。只能打下山去。”   姜声道:“我跟你一起打。”同出生入死,早已不是第一次了。   璞珍眨了下眼,“打之前,我想先去个地方。”   姜声虽不明白,却仍应了好,璞珍引着他,在山顶兜兜绕绕,最后来到一株槐树底下。璞珍绕树半圈多,停住脚步,她蹲下来挖土。姜声哪舍得一双纤手沾灰,立刻帮璞珍挖,两人合力,很快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。   璞珍打开铁盒,一股霉味扑鼻而来,   铁盒内有两支细长的铁条,薄薄一条,形如篾片。璞珍取出一支,上头刻着男女各一名的姓名、籍贯、生辰。姜声仔细读了几遍,发现男比女早十三年生,不由得记起璞珍说过,她父亲比母亲长一十三岁。   姜声问道:“他们是你亲生父母?”   璞珍点头,道:“另外一支是师兄的。”姜声闻声低头,见着另外一支铁皮,孤零零躺在灰尘中。   “我和师兄都是弃婴,从小由师傅抚养长大。十年前我从这儿下山,四年前偶然得知,当时不是爹娘丢弃了我,而是师傅杀害爹娘,抢我上山。”璞珍说完,亦低头看另一支铁片,她同样去查了柳宏道父母,很不幸,也是被柳弘文杀害。   不知柳宏道是仍迷在鼓里,不知真相?还是像她一样,得知了真相,却不愿向江湖众人道出?   姜声搂住璞珍,问道:“那你们师傅呢,现在在哪?”他琢磨该怎么帮璞珍处理:杀父仇人,理当报仇。可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好像又杀不得……   姜声还在琢磨呢,就听见璞珍笑了一声,“师傅现在在阴间地狱。我和师兄弑师弑父,联手杀掉了他。”   姜声讶异,璞珍却随手一扯,本就枯朽的薄铁条如纸扯断。她站起身往山下去,姜声赶紧追上去,与她一齐。留下敞开的铁盒,里面躺着关于柳宏道的那支铁条,起风一阵,盒盖吹落吹起,发呜呜声。   ~~   璞珍功力甚强,只耗费半个时辰,就顺利抵达山底。她再与姜声一道赶至五殿坡,拿到现报草。这还是姜声第一次见现报草,想着母亲有救,喜不自已,远处却忽然响起竹笛声。   笛声悠扬,若山上峰青。   姜声和璞珍继续前行了一里多路,这笛声还在。姜声奇了怪了,“这笛子是谁在吹?吹了这么久了,气力可真好……”   姜声再三感叹,璞珍才道:“应是师兄吹笛十里,为我们送行。”   姜声的喉结滑了一下。   两人又行九里,不闻笛声后,姜声才问:“你和你师兄青梅竹马,怎么不喜欢他呢?”   “不喜欢。”璞珍告诉他。她在平视前方,心中记起十三岁那年夏天,划船时她忽然觉得师兄英俊非常,不知如何表达,便丢了一支莲花给他。后来那晚入睡,也梦了师兄一夜。翌日告知师傅,柳弘文告诉她,师兄妹当如亲兄妹,从此璞珍再无它心。   姜声不表态,其实璞珍迟迟不归,他心中记挂,丑寅之间,偷偷寻去丹房。   ☆、第二十章   天白明亮,姜声视力好,刚好撞见柳宏道反身吻住璞珍那一幕。接着柳宏道关门上锁,姜声什么也瞧不见了。   只知道柳宏道和璞珍在丹房里待了许久才出来,出来后两人隔着好远,待坐了半个时辰。心事重重,竟未发觉姜声隐在树林中。   之后,姜声尾随璞珍,发现她进了昙云室,拿了现报草,再远远见着摘思留遗与她嘀嘀咕咕……姜声这才悟了:璞珍半夜去丹房,根本不是去移栽现报草!   那她是去干什么呢?姜声挠心。   姜声未在璞珍面前太多流露,一路旅途,对璞珍依旧如常照顾。只是让胜悦坊的人私下去打听,首先,查查他究竟被困在哪座山庄,庄主是谁?   查回来的消息令姜声吃惊,庄主竟是大名鼎鼎的柳宏道!!   武林四大家,不,现在是三大家,他居然无心插柳得见其一?   姜声再往下想:璞珍是柳宏道的师妹,那她的师傅便是前武林盟主柳弘文?她杀了师傅,柳弘文是她杀的?!!柳弘文死后,骰子神功下落不明,江湖上都在找那枚骰子,璞珍看似武功平平,却总能化险为夷,与她贴着作战,总觉耳边有阵风在飞……所以其实她会骰子神功?   姜声问那胜悦坊的探子,“你可曾听说……除了柳宏道,前任柳盟主可还有其她徒弟?”   探子翻阅过往名册,禀道:“书中记载,柳盟主还有一位女徒弟,名唤阿蒲,但在武林中,只参加过十年前雁门关这一场鏖战,就……再没什么消息了!”其实还有些艳情野史,但无关紧要,所以探子没念出来。   探子见姜声眉头紧锁,似乎对阿蒲这号人十分上心。探子遂追问道:“少坊主,要不……属下再去深查这位‘阿蒲’?”   “不要!”姜声当即摆手,只怕璞珍过往经历复杂,若查出什么不好的事,他恐怕会添堵伤心。两人齐心不容易,不可以因为从前的故事闹不和。再说,从前事都过去了,俱往矣不必再翻出来。   他不认识什么阿蒲,他的心里只存璞珍。   姜声命令探子,“吩咐下去,这个人,永远不要再往下查了。”   ~~~   璞珍和姜声在池州府境内换乘胜月坊马车,车内宽敞,铺着毛毡,有金炉焚着西域的安神香,令人精神愉悦。姜声陪在璞珍身边,与她一路闲聊,人处在安全且温暖的环境中,就容易困。有时候虽然是白天,但璞珍却觉着困倦。   某一日,璞珍背靠毡毯,困乏无力,她上下眼皮打架,竟不知不觉睡着了。   璞珍做了一个似幻似真的梦。   冬日大雪,雪花满天纷飞。她在天寒地冻中醒来,茫然不知身在何处。上望下望,左右搜寻,忽地发现贺骞舟就在面前。   他蹲着,一袭黑裘,笑若春风却不说话。   璞珍踉跄后退,贺骞舟一动不动,仿佛欣赏围场里的小动物那般注视着她,看她仓皇。他笑着说:“阿蒲,你还能逃到哪里去呢?”   接着画面一转,幽幽暗室,纱帐昏烛,她与贺骞舟赤诚相见,正处汗流浃背时,贺骞舟无比温柔,“阿蒲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没有变。”   恍恍惚惚,贺骞舟的眉眼逐渐变成姜声的眉眼,她亦从紧张难堪变成极尽欢愉。漫漫长长,一个动作不知持续了多久,那面贴面的人,突然变成了柳宏道,他一面狠狠欺负着她,一面置气,“师妹你不要走!你不能走!”   柳宏道的面目因为狰狞而变形,最后变成没有鼻眼的一张灰面。这灰面突然撕裂开,扯成三张面孔:贺骞舟、姜声、柳宏道。   三张面孔,悬在空中,一齐冲璞珍哈哈大笑。   笑着笑着,姜声和柳宏道的脸倏如流星消逝,只留贺骞舟一张脸孔,迎风摇摆,长出一具身躯来。   贺骞舟穿着锦缎白袍子,外罩一层黑纱,他告诉璞珍中了情毒蛊,梦中的璞珍呜呜咽咽哭泣起来。贺骞舟起先是好言安慰,说别哭啦,我对不起你。   梦中的璞珍责备他,害自己不男不女,以后没了孩子。   贺骞舟笑得一脸无辜,“真的吗?那你好惨啊……”   璞珍还在继续哭泣和数落,贺骞舟却已不再安慰她,而是说:“既已如此,你不如来上郡,我收你做偏房,你好好伺候我。”   璞珍还在数落,他的言语突然变得冰冷,“情毒蛊是我害了你。以前你欠我,现在我欠你,我俩互相亏欠,一辈子都扯不清了,真好!”   璞珍还哭,贺骞舟突然烦了,叫道:“她们都中了情毒蛊,没一个像你这样抱怨的!没一个像你这样怪我的!”   贺骞舟一咆哮,五官立刻撕裂,面目温和的柳宏道接替贺骞舟到来。   他说:“小师妹,我们抱一抱吧!”柳宏道身子往前,笑得居心叵测,“小师妹,我们亲一亲吧!”继而得寸进尺,要求.欢。   梦中的璞珍不肯,柳宏道便懒着不走。她终于生了恶毒心,笑道:“好呀。”她主动去搂他的脖子,倒凤.颠鸾,好不快活。画面又瞬间变换,柳宏道落了胡须,掐着兰花指骂道:“你这贱.人,中了情毒蛊还有心传染给我!”   璞珍躺在地上,好像已经失却武功,任柳宏道踢踢骂骂。   后来,璞珍带着一身伤,半走半爬回去,沿路染血。她走到一间小屋,推开门,里面坐着姜声。   姜声见她来,仍是端坐着,并不过来救她。   璞珍向他讲述遭遇,希望博得同情,然而姜声听完,冷漠平静,甚至连一丝烦躁都没有。   璞珍问他缘何没有情绪,姜声淡淡道:“我为何要有情绪?你非我妻,非我妾,非我情人。”   “不是情人?那你将我当做什么?”   姜声道:“我将你当兄弟,当知己。”   璞珍嗤笑,“那你与兄弟日日亲密?”   姜声徐徐道:“你若不愿意我这样待你,大可离去,我不挽留。你若不愿离开我,我便只能这么待你,我对你有男女之欲,但男女之情,我是生不出来的。”   璞珍呆楞良久。画面再变,天是黑的,地是黑的,四面八方都是黑的,只她一人,独坐囚牢中。   疼痛漫无边际的袭来,骨骼似撕裂般难受,好像是骰子心反噬了,又好像是情毒蛊发作了。璞珍坐片刻,哈哈大笑。   她脑海里只反复回响着一个字:杀、杀、杀、杀!   如巨毫刷在宣纸上,一笔一笔,璞珍先奔去上郡,杀至贺府地似血海。她在大门口拾级而下,不曾回头,而那贺骞舟的脑袋,耷拉悬在门匾之下。   璞珍再到江南,山庄里的人视她如瘟神恶鬼,个个用惊恐的表情注视她。逃也逃不过,全被她一枚一枚骰子解决,最后她三枚骰子,分别击穿柳宏道脑门和两眼。   最后璞珍来到一座山上,这山她不知是哪,却莫名熟悉。姜声作翩翩贵公子打扮,见她来,一展扇,笑问;“珍珍,你怎么浑身是血?”   她没有做声,亦没有用骰子心,而是质朴一刀,斩下姜声的脑袋。他的身躯还保持着弯腰询问的姿势,只是那脖颈上缺了头颅。   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,璞珍一跃而起,跳至万年青松上,皆着又似鹤般从青松跃上云间。   明明是无暇白云,璞珍一踩上去,却发现正急坠入漆黑深渊,急速下落。她之前未觉恐惧,这会才觉惊慌,大叫一声,坠个粉身碎骨。   噩梦惊醒。   ……   璞珍睁开双眼,发现自己仍在马车内,脑袋正靠在姜声肩膀上。   姜声拍着她的肩膀道:“珍珍,别怕。”他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,大喊大叫,声音惊恐,身上亦是冷汗连连。姜声怜惜,道:“不管发生什么,我都在你身边。”   为了分散璞珍的注意,姜声轻轻挑起车帘,含笑告诉她,“长安到了。”   一副盛世画卷,徐徐展露在璞珍眼前。百千家连接的高楼,喧喧车马堵塞着街道,老道青牛,王侯白马,沽酒侠客由胡姬们搀扶出酒肆,已经醉醺醺了,却仍要弹剑高歌。   璞珍在人群中瞧见了阿克特力,他身边站着一位年轻姑娘,在阿克特力高大的身形下衬得格外娇小。   阿克特力也看到了璞珍和姜声,弯腰同身边姑娘说了几句,接着,两人一起向马车走来。   姜声牵起璞珍的手,“我们下去与他们汇合。”两人下了马车,往阿克特力所在方向走。不一会儿四人汇合。   近至眼前,璞珍将那年轻姑娘看得仔细,不由惊叹:真是漂亮呀!什么词汇也难以描绘这位姑娘的美。   这位姑娘年纪很轻,她有一双碧绿的眼睛,长长的睫毛,肤白犹如羊脂玉,且无疤无痕无一丝瑕疵,只有两腮自然粉.嫩,整个人就像一位瓷娃娃。姑娘发髻精美,簪钗皆镶宝嵌玉,与她华贵的,织入了孔雀羽毛的衣裙相衬。璞珍猜测:这位姑娘会不会是姜声的妹妹……可是听说他是坊主的唯一血脉啊?   就在这时,姜声向年轻姑娘跪下,当街行了个大礼,恭敬道:“孩儿参见娘亲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一开始想着3w字完结,后来想5w字完结,这都20章了,还没完结(⊙﹏⊙)b   ☆、第二十一章   这年轻姑娘,是姜声的娘亲?也就是说,她……是胜月坊坊主?   都说胜月坊主容貌倾国,常胜二十年无衰,无论朝堂江湖,无数英雄被她迷得团团转,心甘情愿听佳人摆布。以前,璞珍只当是夸大谣传,今日一见,谣传非虚。   那胜悦坊主想说话,奈何一张口,就激烈咳嗽起来。姜声赶紧扶住她,“娘,现报草已经取回来了,你的病很快就能治好。”   胜悦坊主眼中流露欣慰,不住点头,手却捂着嘴,咳个不停。阿克特力轻轻扶住胜月坊主,对姜声说了句胡语,姜声忽然就湿润盈眶。他叽里呱啦用胡语说了几句,又用汉语对璞珍道:“先都别说话,赶紧回家给娘亲用上现报草。”   璞珍点头,四人行了不久,就回到胜悦坊。先将现报草交给大夫,为坊主熬药。姜声和璞珍陪伴左右,直到坊主服了药,歇息入睡,姜声才同璞珍退出房外,再做安顿。   因为胜悦坊中人多用胡语,姜声与下人言语,璞珍多听不大懂。此刻安顿下来,她便忍不住问:“总听他们喊你“鸠德迪”,意思是‘少坊主’,还是‘姜公子’,还是‘少爷’?”璞珍心想,这些仆人,总不可能直呼“姜永律”吧!   姜声道:“是‘神之子’的意思。”   璞珍一愣,斟酌片刻,道:“伯母看起来十分年轻,独撑起胜悦坊偌大家业,的确类神。”   姜声却轻笑一声,似有若无摇头,“珍珍,你觉着我娘漂亮吗?”   璞珍不住点头。   姜声笑道:“娘年轻时的确漂亮,只是如今她都五十六啦!月事都逝去三、四年,哪有能耐容颜常驻!是铅粉胭脂用得好。”姜声细端璞珍,“珍珍,甚少见你化妆,待娘亲病愈,你倒是可以和她学学,画出来仿佛似未画一般。”姜声目光悠远,“娘为了在外人面前保持一张娇娇容颜,十分不易。哪怕如今这般重病,她仍不肯多吃补补身子,为了维持身段,数十年为吃过饱饭。有时候,娘与宾客同饮,大吃大喝,末了都是要服用呕吐药,统统呕出来的。娘给我起名‘鸠德迪’……是因为她一直认为我爹是神。”   璞珍微傻,“伯父究竟是怎样的人物?”能令胜悦坊主崇拜若神。   姜声摊手,颇显无奈,“我怎么知道,就见过他三次面。最后一次是在十岁,几乎完全没有印象。呵,就知道他是个汉人,姓姜。”姜声缓缓走近,抓起璞珍的手,来回拂拭,道:“我待会再去看看娘。今天阿克特力跟我说,娘听说我回家,不顾重病,非要亲自出来接我。就像小时候那样,我去哪儿,玩得再晚,她都要一个人来接我,也只有她一个人。”   璞珍道:“夜里寒气重,今晚要不我守在房里,照顾夫人?”   “不用,阿克特力会陪着我娘的。他俩同寝已经十五年了,还是十六年……不大记得了。”   璞珍不禁瞪大了眼睛,心领神会后迅速收敛表情。这种事情,她这个做晚辈的不应该谈及。   姜声却无甚顾忌,告诉璞珍,阿克特力本不是胜悦坊家奴。他当年有妻,无子,因事与坊主有交集,继而钟情,与妻合离,加入胜悦坊。姜声从小跟着阿克特力,由阿克特力叔叔抚养教导,可他不愿称呼阿克特力为“叔叔”,只喊他“阿克特力”。   姜声说,“我娘认识阿克特力时,已经四十岁了。那时候阿克特力才十七岁,我九岁,他就比我大了八岁,凭什么喊他叔叔!”姜声看似调侃,其实心有不平,小时候坊主来接他,阿克特力其实也一同前来,只是姜声全部忽略,坚持认为只有坊主一个人。   姜声内心矛盾,忽然又道:“其实阿克特力对我影响甚大,我性格有些随他,大条,冲动!我始终记得,小时候他教我骑马,说马会跳舞,问我信不信?接着他就喊起情歌,马往前奔,蹄蹄之声竟合着拍子,是鼓点,跳起来。我当时十分高兴,结果第二天起来胯骨疼。”   姜声忽又由兴高采烈转为淡漠,“我七、八岁时,阿克特力就来了胜悦坊。那时候家业小,整座坊也就是一院一正堂,两间房。阿克特力起初睡在堂里,后来睡着睡着,就睡到我娘房里去了。想来他那时便与我娘有来往,只是不忍伤我心,忍耐着睡了几年厅堂……他俩的事,其实坊里的人都知道。可是因为我,也没有再要孩子。”姜声瞟向璞珍,道:“珍珍,关于我娘和阿克特力的事,我不会伤心更不会难堪……所以这会我要郑重告诉你,面对阿克特力,绝不可将身段放低,不可待他如长辈。”   璞珍眼皮挑起,见姜声提笔沾墨,在纸上写下一段话,大意是胜悦坊今日江山,有一半都是阿克特力出生入死挣来,但坊主一直压低阿克特力地位,且今生都不会与他成亲。为的,是将胜悦坊完完整整传给姜声。以及,坊主对阿克特力并无太浓情意,以前是爱他青春少年,如今是年老须伴,再说阿克特力知道太多胜悦坊的秘密,须永远将他牢牢拴住。   璞珍阅完,姜声即刻将纸掷于炉中,燃烧殆尽。璞珍望着姜声熟练烧纸,心有感慨却不道。   ……   之后璞珍在胜悦坊住了十来天,与姜声一同照顾坊主。现报草是治疗咳嗽的神药,只需十天功夫,坊主痊愈,坊内再不闻咳嗽声。   全家欢喜,姜声搀扶母亲吃茶,四下无人,他赶紧告诉坊主,能得到现报草,都是璞珍的功劳。她星夜兼程赶去江南救他,又自个去取草。   坊主闻言,温婉而笑,“我儿,这话你可是说第七遍啦!人前夸耀,人后夸耀,将那璞珍姑娘夸至天花乱坠,不过是希望我认可她。”   姜声讪笑,他每遇着一位姑娘,坊主总能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详情。以致后来姜声干脆不瞒了,有姻缘,便汇报。曾经有两个姑娘来过胜悦坊,坊主见了,甚不满意,姑娘们也与坊主合不来。坊主唯一喜欢那位家养的姑娘,那年要配给姜声做妾,姜声却又不喜欢,后来坊主将那姑娘配出去了……   所以带璞珍回家,姜声心中有两分忐忑——他是真心想同璞珍做夫妻,希望胜悦坊上下能接纳她。   坊主道:“其实璞珍这姑娘,我看着喜欢,不知怎地,觉一见如故。”坊主告诉姜声,“你待会叫珍珍进来,我要单独谢她。”   姜声大喜,不一会喊璞珍进来。两女独处,坊主竟屈膝行礼,婉转欲谢,璞珍哪敢受礼,立马扶住坊主。坊主便道:“那你在长安再多待些日子吧,那永律带着你,四处玩玩,尝些本地美味。”   坊主虽这么说,但还是挑了十来件自己的衣服,送给璞珍,又送她一串项链,上头嵌着拇指大小三颗珠子。   坊主私下告诉姜声,“这是为娘最珍爱的夜明珠,乃无价之宝,全天下再也找不着第四颗。”坊主又听姜声说,璞珍与他口味极其相似,便喜道:“你带珍珍出去,若是吃的不习惯,就回来。娘知道你们爱吃什么,亲自下厨给你们做!”   姜声高兴,点头应好。他领着璞珍逛遍长安城,璞珍喜好碑林石刻,他就陪她一碑一碑的细读,偶做评论。正好赶上长安端午灯会,姜声和璞珍相携看灯,看她咬一口桂花糕,许多渣滓都粘在唇边。再看万灯闪烁,鳌山光明,姜声觉着,再没有一刻及得上此刻美好。   在长安的老友们,听闻姜声归来,纷纷登门拜访,或邀他赴宴。姜声只要见客,必带着璞珍,将她介绍给他所有的朋友认识。   又一日,璞珍和姜声,和众友于郊外围猎。这是私人围场,长安众公子们,各个牵犬擎苍,锃亮的皮靴,锦衣攀比似的华美。姜声着一身宝蓝色锦袍,用紫金冠整齐束住发丝。他用左臂勒住一匹汗血马的缰绳,而他的右臂上,则乖乖停着一只猎鹰。   璞珍看得呆愣,想起小时候和师兄一起读书,书上说“少年公子,华美非凡”,她问柳宏道这公子究竟是何模样?柳宏道也答不上来。   今日方见。   姜声冲璞珍笑道:“珍珍,猎鹿去,跟上!”说完勒着汗血马转半个圈,朝围场中央奔去。   众公子叫着“姜兄稍等,鹿死谁手还未见分晓”,蜂拥追去。璞珍傻了须臾,亦打马跟上去。   一只白兔正津津有味吃着草,一只梅花鹿在后头瞧着白兔,马蹄声骤起,惊了白兔亦惊了梅花鹿,双双奔逃。   众人骑马追鹿,鹿逃入树林,众人亦追入。不消一刻钟,姜声忽然回头,冲璞珍一笑。璞珍正要问他笑什么,姜声却转回头,拉弓放箭,袖子因此滑下,露出他因为拉弓而绷紧的肌肉,还有那微微耸起的胸脯。   璞珍深深吸了一口气。   姜声眯眼放箭,亦有另外三位公子在同一刹放箭,鹿中箭,倒地。   众人皆囔,“呦吼,好!壮!”又囔着问是谁射中的?   三、四人翻身下马,要去瞧。   姜声勒着缰绳,让自己的马靠近璞珍的马,在她耳边笑道:“珍珍,你要不要也下去瞧瞧?”   璞珍闻言,翻身下马,她脚下比别人快,穿林绕树,第一个来到死鹿前。   璞珍瞧见见箭柄上,刻着一个“姜”字,是姜声射中。她起手拔箭,却发现箭射得极深,拔不出来。   姜声此时也已到近前,道:“珍珍你仔细瞧瞧。”   璞珍本来也发现了蹊跷,正翻着鹿身,翻到另外一面,发现姜声的箭是掐在兔鹿并走时射出。先中鹿,再穿透鹿身,射中兔子。   姜声道:“珍珍你再瞧。”   璞珍被提醒后倏然回首,眯眼细看,发现树上有细小孔眼,姜声的箭是直接射穿了树,再射中鹿。   璞珍心中甚喜,不由道:“姜郎,你技法精湛,行走江湖可用弓箭作为武器。”   姜声一笑了之,“江湖过招,哪位敌人会给我留出拉弓的时间!”   “你眼力手力好,善于把握,弓箭虽不成……”璞珍说着说着突然噤声,她本想建议姜声用暗器,可是暗器是什么?是骰子心,建议不得。   不思及骰子心还好,一思及,璞珍暂时忘掉的忧愁,又似洋流倒海而来。   近来,长安半月,璞珍整个人五分开心,五分为阴云密布,不得轻松。她始终担心着情毒蛊,不知它何日何时发作,亦不知它几时在姜声身上爆发。姜声和坊主对璞珍越好,璞珍越觉愧疚——人家对你真情款待,你却将情毒蛊传给他,害他一生。   因此有些夜里姜声想亲近,璞珍却毫无心情,拒绝了姜声。   璞珍不仅担心情毒蛊,还担忧着骰子反噬。可最近奇了怪了,她的身体状况却一日比一日好。璞珍瞧着镜中自己,皮肤越白越细,嘴唇越红越嫩,她惶恐不安。有好几次璞珍总觉得身子不舒服,自己把脉,发现并无甚碍,是疑病。   璞珍这厢烦恼重重,姜声这厢却简单得多,单纯陶醉在“能得璞珍的赞赏,远比一箭三雕高兴得意”。姜声与璞珍心有灵犀,听她说话,心里正悠悠的接:……弓箭虽不成可用暗器……疑,“可用暗器”四字她为何突然刹住?   暗器,骰子神功?记起璞珍和柳弘文,和骰子神功的关系,姜声这边欲言又止,也没了笑容。   众公子不知情,见是“姜”箭射中,纷纷恭喜姜声。有多嘴的,称赞姜声是“去江湖闯了一趟,武功更为精进”。于是便有更多嘴的,也闯过江湖的几位公子,议论散播起来:七、八日前,武林中发生了一件大事,燕北曾家和江南柳家结成同盟,围剿洛阳管家的势力。上郡贺家落败后,江湖格局是三家分治,这场大战若有了结,格局将再改,是洛阳独大,还是南北双雄?   由于姜声介绍璞珍时,说她是真正的江湖中人,老江湖,众人便问璞珍怎么看待这场大战,让她预测江湖走势,曾柳管谁赢谁输?   璞珍淡淡道:“我和姜郎虽称江湖中人,实则身在江湖外,不知大事。”   姜声笑着附和,“就是就是。”   半个时辰后,围猎结束,大家各自归家。璞珍骑着白马在前,姜声骑着汗马在后,差半个马身,姜声忽然嗯了一声,“珍珍。”   璞珍回头,也嗯,“嗯?”   “洛阳乱战,你……心中有想法吗?”毕竟再过些时日,就要辞别胜悦坊主,回到江湖中去,重新闯荡。   璞珍想了想,不说希望谁赢,不判断江湖走势,只道:“我希望师兄能够平安。”   姜声呼吸加重,继而纵身,从汗血马背跃至白马马背,他从后环绕住璞珍,她能感受他的呼吸,尽喷在她的后背。姜声的唇,轻贴上璞珍的耳根,“珍珍,今晚给我吧。”   璞珍应好也不是,拒绝也不是,垂首沉默。姜声喊了一声“驾”!驰骋跑起来,道:“不说我便当你答应了。”   两人回到胜悦坊,见着诺大排场,胜悦坊主坐在主座上,似在等待二人归来。璞珍疑惑不解,姜声却是知情人,径直上前,冲胜悦坊主蹙眉道:“娘,我今夜有约有事,不去。”   胜悦坊主神情肃穆,呵道:“如此重要,岂能怠慢,不由你做选择。”坊主从座上站起,不疾不徐步下来,朝璞珍笑道:“珍珍,今夜你和永律随我进宫,觐见陛下。”   璞珍一听,松了口气。   过会,璞珍又发愣:她是江湖中人,怎么就卷进庙堂,去瞧天子长成啥样了?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几天慢性阑尾炎复发去医院了,还感受了一下肛.门灌肠(体验并不好)。 断了更新,现在恢复起来。争取日更,到下周一完结。然后周二我要出国一趟,回来就去手术了。手术期间会看点资料,出来在家养病的时候开新文(所以下一本文要等到国庆期间或国庆之后开了,是一本100%通体散发着正能量古言)。   ☆、第二十二章   璞珍询问坊主,才知道:胜悦坊三分之一的业务在民间,三分之一的业务在江湖,另有三分之一在朝堂。坊主每年都要进宫,数次觐见天子,姜声亦多次随坊主进宫。   进宫的回忆似乎非常不愉快,这会姜声脸色阴沉,态度强硬,不愿进宫。璞珍问他原因,他只道:“不爱应酬。”   璞珍存疑,姜声回到长安的这些日子里,多有赴宴,未见他“不爱应酬”。唯一一次中途离场,还是因为有楚馆姬子上来服伺,姜声推却,宴会主人却道多一个女子也不妨。姜声道“家有贤妻,心无旁骛”,携璞珍离去。   ……   璞珍见胜悦坊主殷殷期待,便劝姜声,“一同去吧。”   姜声不情不愿,和坊主、璞珍一道进宫。   在宫门前遭例行排查,除剑解匕,侍卫摸着璞珍身上,总有些膈应凸起,侍卫道:“揣着什么东西?拿出来瞧瞧。”   璞珍掏出数枚骰子,玲珑白剔,似骨削成。   侍卫轻蔑一笑,原来是个好赌的女人。   姜声见骰子,却心惊肉跳。第一次看见实物,算坐实了璞珍会骰子神功。   搜身完毕,有内侍出来,领三人入宫。璞珍初见宫阙,不知规矩,差点一脚踏在复道上。内侍一声呵斥,行空复道,岂是非真龙能踩?   坊主对内侍躬身,笑道:“张公公见谅。”内侍立马换了一副笑脸,回礼道不敢当,不敢当。   皇帝召见胜悦坊主,不在正殿,不在书房,而是在御苑里。   外头似夏似秋,除了荷花无一盛开,御苑里却不分四季,百花盛绽。皇帝称呼坊主“爱卿”,坊主则句句称“臣”。   皇帝说起前不久,刚大败突厥人,开辟了往来通商的新路。贸易商队,择日启程。   皇帝问胜悦坊主,“爱卿,你打算运些什么好?”   “臣觉得初次交易,马绢、茶叶,这两样最为妥帖。”   皇帝又道:“初定不稳,恐有纰漏。”   胜悦坊主含笑作答,“臣会命阿克特力亲自护送,陛下放心。”   两人一来一往交谈,但凡皇帝有问,胜悦坊主皆从容作答,且端庄笑意,始终挂在她脸上。   聊完了正事,皇帝开始闲述,先看向姜声,道:“永律还是这么单薄啊,可得让他多养点剽。你这做娘的,可不能苛刻着他!”   “有陛下金口玉言,臣更不敢苛刻了。”   皇帝大笑,又望向璞珍,凝视片刻,继而转头重对上胜悦坊主的目光。   胜悦坊主忙向皇帝讲述璞珍来历,道:“这位是前任武林盟主柳弘文的徒弟,璞珍。她与臣家永律心心相惜,遂相约离开江湖,归来长安。臣多了一个媳妇,亦多了一个女儿,不知有多开心。”   璞珍闻言,心中寻思:胜悦坊主从未与她深谈过,却已知她过往。不知坊主究竟知道几分?   璞珍暗自准备对策,无论坊主知道多少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吧!   皇帝听了乐了,冲姜声道:“永律啊,你这是将人家姑娘拐回来了啊!”   璞珍此言,亦是惊诧:这可不像天子该说的话。正想着,听见皇帝问她,“小姑娘,武林盟主的徒弟,武功应该也不错吧?”   璞珍刚想说“技微,未学到师傅半分”,就听见坊主替她答道:“武林江湖,都是雕虫小技,哪及陛下千将万军,开疆拓土,那才是真正厉害。”   皇帝龙颜甚悦,唤内侍摆酒,在御苑开起酒宴,犒赏胜悦坊三人。   皇帝举着酒杯,对坊主道:“爱卿啊,这还是上回你献给我的葡萄酒,甘甜又有层次,朕喝惯了这酒,别的酒都入不得口了!”   “能得陛下喜爱,是葡萄美酒幸事。”   皇帝忽然转了眼神,凑近胜悦坊主,“若你也得陛下喜爱,是不是幸事呢?”   胜悦坊主含笑不语,她身子瘦,稍稍一侧身,仿似一株娇花经着微风,不甚羞涩。皇帝看着心头发痒,接着酒劲往前一坐,搂住胜悦坊主的细腰。   皇帝对她的称呼由“爱卿”变成“卿卿”,“卿卿,朕初识你时你十八岁。如今朕老了,你还是漂亮似十八岁。”   胜悦坊主始终不语,却也不拒绝,皇帝便拉起胜悦坊主,同跳一支胡旋舞。跳着跳着,就成了你追我逐。   皇帝一糊涂,唤内侍端上笔墨,提下“佳儿佳妇”,送给姜声和璞珍。   璞珍对上姜声僵硬的脸,见他眸光空洞,似已心灰,不由得记起刚认识姜声不久,他说“皇帝亦见过数次,都是昏聩短见”。   隔着半身距离,璞珍能感受到姜声的痛苦和矛盾。她突然觉着胸腔难受,似有呕吐感,自喉咙一涌而上。璞珍身往前倾,吐出一口鲜红来。   她有些担忧,但突然又有宽心:终于病了吗?是令她终日惴惴难安的情毒蛊,终于发作了?还是老朋友“骰子心反噬”再次光临?   璞珍听见姜声呼喊,亦有胜悦坊主的声音,“她吐了葡萄酒,该不会是有孕作呕吧?”   ……   皇帝直接遣了御医来为璞珍诊脉——虚惊一场,并不是害喜,她未有身孕。   姜声关切,询问御医,“那好好的人怎么会作呕呢?珍珍是不是得病了?”   “少坊主,这位姑娘身体康健,无病、无毒。老夫看来……作呕是心中郁结所致。”   姜声沉默无语。一回到坊中,他就向坊主提出,要办婚事,娶璞珍为妻。   坊主竟然立刻就答应了。   于是胜悦坊中,热热闹闹办起婚事来。   璞珍同姜声聊了一次,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问他,“常见女子因有身孕,得良人娶,我未有孕,你怎么还反其道行之?”   姜声道:“娶你又不是为了子嗣。”他觉着子嗣并不重要,似他这般,有母无父,胜悦坊中长大……也未必好。姜声又道:“珍珍,待我们成亲后,不要待在胜悦坊。这些日子安稳惯了,我亦无心再入江湖。西域风光甚美,不如我们一路往西去?”   ……   胜悦坊主,亦找璞珍长谈了一场。   坊主开诚布公,道:“我知你为‘阿蒲’时,江湖风评不佳,既离胜悦坊,过往不究。再则我并不认为你曾经那些事,有什么不对,反倒与我投契。珍珍,这些天我有观察过你,才思敏捷不是个糊涂人,只是有时出手太慢,又过于沉着。我见你待我家永律,是真情真意,一刻也离不开。我便认定了你这个媳妇。永律的性子,其实是不适合接手胜悦坊的,但我百年之后,他必须继承家业。所以希望你到时候辅佐他,忠贞不移。若有异心,我虽不在,自有人不饶你。”   璞珍道:“我早已抱定主意,今生都不会背叛姜声。”   ……   成亲那日,胜悦坊浸在一片嫣红中。宾客满座,连当今天子亦赐予贺礼。堂外,爆竹烟花,响个不停。堂内,司仪喊道:“一拜天地!”   姜声和璞珍朝门外鞠躬,敬天地。   司仪又喊,“二拜高堂!”   姜声隔着绸带牵引璞珍,一同拜向座上。阿克特力“恰恰好”去了西域通商,于是父母主座上,只坐了胜悦坊主一人,盈盈含笑,见子成家,甚感欣慰。   拜完,本应直起身子,再做三拜,璞珍却身子滞住,微微一愣。通过喜帕缝隙,她瞧见胜悦坊一双脚踮了踮,好像是……站了起来。   果然,听见姜声的声音,“娘,怎么了?”   璞珍感觉姜声牵着绸缎转身,渐渐面朝门外。璞珍感觉风声不对,有暗器直冲姜声和坊主方向飞过去,她本能去护姜声。暗器速快惊奇,璞珍徒手不能接,遂掀开喜帕,张嘴吐出一枚骰子,欲用骰子打掉那枚暗器。   速度很快,只有璞珍感觉得到那枚暗器与骰子相撞,双双落地。璞珍低头去看,脸色立即惨白,这是她平生未遇,最最骇人之事:被她撞下的那枚暗器,也是一枚骰子。大小形状完全一样,剔透骨做,点点鲜红。   来人戴着带纱斗笠,不见面目,身影如鬼魅,晃晃几下……这身法璞珍无比熟悉,因为来人使的正是骰子神功,三枚骰子,直冲璞珍而来!   ☆、第二十三章   那人的骰子功比她高出一层——骰子三枚,一枚骰子硬抗璞珍的三枚骰子,另两枚骰子竟然在空中转了半个弧,重往胜悦坊主的方向飞去。   这蒙面人要杀的,至始至终是胜悦坊主。   璞珍赶紧去扑胜悦坊主,二女一起倒地,躲过袭击。姜声要来扶,璞珍担心他遭受袭击,道:“你散开!”   璞珍亲自扶坊主起来,匆忙中她摸到坊主的脸颊,竟有湿润。   坊主在无声哭泣。   胜悦坊主站起来,泪痕已干,坦然寻问来人,“你为何要提早来?今年今日来?”   宾客早散逃殆尽,不少胜悦坊的护卫赶来救援,却被坊主呵斥,令众护卫退至三里外。堂中只剩来璞珍、坊主、姜声和蒙面人。   蒙面人一张嘴,便是洪钟之声,冲胜悦坊主呵道:“胡祸妖女,十八年之期已到,拿命来!”   胜悦坊主道,“今年是何年?今年是丁卯年。离约定的日子,还有两年!”   蒙面人缓摘下斗笠,淡淡道:“山中不知岁月,记早了两年。”   他露出真颜,是位中年男子,样貌寻常。   璞珍从未见过男子,她也没有什么师叔师伯,所以完全不晓得这男子的来路身份。璞珍仔细观察男子,并未见他容貌有损,骰子神功无反噬迹象。   男子又道:“莫论早,莫论晚。当年你答应我,不再迷我君王,祸我国家,不再生异族为害之心,我才饶你一命。而今十八年后,再出山,却闻你依旧猖狂,怎能不诛?!”   坊主勾唇一笑,再次纠正男子的算术,“是十六年。”   就在这时,姜声问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,“爹,娘,你们究竟在做什么啊!”   这男子,竟是姜声的亲生父亲!!   坊主道:“永律,你和珍珍出去。娘有些话,要私下和你爹谈。”姜声哪肯迈步,坊主旋即命令璞珍,“珍珍,将永律带出去。”   就在坊主说这几句话的时候,男子上下将姜声打量,最后锁定姜声的双眼,感叹道:“一晃十六年,你竟已长得这么大了……”   “今日是永律成亲之日,有什么话不要放在今日说!”   男子世外人,不懂人情世故,淡漠继续,告诉姜声“……我曾要三杀妖女,都错失良机。二十五年前,我见她手怀抱一子,其子年幼,哭啼,病重,遂饶她第一次。二十年前,她手牵其子,告诉我那是我的儿子,我犯错自省,放她生路。十年前,我又来杀她,恰逢其子生日,见子笑颜,不忍下手。”   坊主笑着纠正,“分别是二十三年前、十八年前、十年前。”   “爹,娘,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啊?”姜声心中隐隐明白了些,却又不敢明白,不愿明白。在他的记忆里,见父亲那三次面,一定、绝对是父亲来给他治病,父亲认他这个儿子,以及父亲陪他过生日。   父亲现在在说什么?他不明白。   不、明、白!   姜父道:“我虽不知‘成亲’是为何意,亦不知今日缘何遍地铺红?我只知,事不过三,我已饶你三次,第四次,是绝不会饶你了。”   坊主道:“永律已经成家立业,我已无憾,你杀我吧!”   姜父应声好,缓缓抬起右手,似要出骰子,姜声情不能再急,竟冲璞珍喊道:“珍珍,爹要出骰子!”你快用你的骰子挡住爹,不要让爹去杀我娘!   璞珍急忙出招,与姜父正面交锋不到十回,璞珍就已惊出冷汗——姜父使的骰子功,与她使的骰子功招数,套路十分之九一样,却又有十分之一不一样。偏偏就是这十分之一,比那十分之九高明千倍万倍。璞珍仔细思考,将这十分之一连贯那十分之九,斟酌回味……她以前骰子功弱,弱在内力不得发挥,为了发挥内力,不得不采阳补阴。可若按着姜父的套路,有了那十分之一,似乎就可以发挥出内力了……   她心底震颤起来,未知将知的可怕,仿若深渊。   璞珍试着模仿,按照姜父的套路,将骰子功稍稍改动。原本应收臂合拢的一式,她摆臂向前……顷刻间,真气自丹田往上涌,源源不绝!   若是照着姜父的套路出招,根本不需要采阳补阴,就能生出同样效果的内力!   这才是真正的骰子神功!   她以前练的,是有错有误的……添了一颗多余负担的骰子心!   姜父瞧出璞珍在模仿她,淡淡哼道:“邪徒妄想模正,痴心妄想!”姜父又道:“未料到,我儿娶媳,竟娶的是姜业良的徒子徒孙!”姜父一跃而起,倏如鬼魅连着三十多招,全是璞珍未曾见过的招式,更远在那十分之一之上,一下子有三十多枚骰子全部朝璞珍射来。   璞珍今日才开天眼,以为必死无疑,哪知那三十多枚骰子,却是姜父掌握了力度的,只将璞珍上下众多穴位点住,虽动弹不得,却不伤性命。   姜声看不出这些门道,急得额头冒汗,大喊:“爹,你别杀珍珍!不要伤害珍珍!”   姜父不理会姜声,姜声再喊叫,姜父就出两枚骰子,轻松定住姜声和坊主,且不能言。姜声心急如焚望向母亲父亲,却见母亲坦然含笑,父亲冷漠严肃。姜父此刻的注意力全在璞珍身上,他蹲下来,注视躺地不能动弹的璞珍,轻轻道:“姜业良之徒孙,你有一颗骰子心,比胡祸妖女更淫,怎配得上我儿。”   璞珍脑中懵,心头怵,懵的是她真不知道“姜业良”是谁,怵的是怕姜声了解骰子心真相,要与她分离。   姜父突然蹙了蹙眉。   接着,姜父伸手,在璞珍肩头一按,轻叹,“用情毒蛊解骰子心,倒是个好办法。”姜父紧盯璞珍,又道:“你是我族类,不诛。”他只铲除胡人异族。   姜父站起身,不做一刻停顿,一枚骰子,直接贯穿胜悦坊主心脏。那骰子沾了血,带着零星肉沫,一起打在墙上,刹那花开。   同一时刻,胜悦坊主的尸体后倾,轰地倒地。   姜声从心痛到了嗓子眼,却偏偏被点着哑穴,叫不得。   姜父在原地站了一会,忽然道:“啊呀,心疼!”他右手掌心托着一枚骰子,朝自个左胸上一拍,力道十足,贯穿心房。   姜声一瞬间父母全失。   ……   五百年前,时值前朝前朝又前朝。有姜氏一族,隐于山林,族长修炼骰子神功,武艺卓绝若神。这姜氏族人,不涉朝堂事,不管朝代更迭,不问江湖风波,他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职责,是守华夏护汉人,遏制胡人吞亡九州之心。   姜父秉承族志,二十六年前,见胡女孤月氏,上媚君王,下涉百姓,成立胜悦坊,其心不良。姜父遂要除胡女,却禁不住诱惑,与胡女结.合,还有了姜声。姜父是山中人,不懂红尘事,所以言语怪异,举止刻板,姜父终秉承族志,杀了胡女,自己心痛难忍,却不明白缘何心痛?孤月氏死,他心里想着要随她而去,也从心行动,但直到断气那一刻,姜父都不知道,世上有一词,叫“殉情”。   一百二十年前,族中有一男子,名叫姜业良。他不是族长,却妄想念骰子神功。族长看出端倪,再三规劝,姜业良却仍是赌徒心态,博一把,结果成功偷出骰子神功秘籍。他偷逃出山,修炼神功,称霸武林。却不知自己偷出的不是原本,而是被族长改过的。   族长修改秘籍,罚赌徒姜业良,及其徒子徒孙,永受一颗骰子心折磨。   ……   照常理,将死之人,一定要在断气之前,将该交待的全交待,该解释的全解释,好叫活着的人以后明白。但姜父和胜悦坊主却偏偏不解释,直到死,都不吐一词。于是百年前的姜族旧事,和姜父与孤月氏的一段过往,都长埋尘土。璞珍和姜声各有疑惑难解,还要面对突然其来一连串打击,喜堂变灵堂。   还不能动,发不出声。   ☆、第二十四章   璞珍武功比姜声好,穴道先解开,她第一反应,是去给姜声解开穴道。能动了,他却不动,璞珍唤了声“姜郎”,他却扑通一声跪下,把璞珍吓了一跳。   璞珍急忙去扶姜声,他默不作声,按住她的后脑勺,将她揽在肩头。   ……   之后数月,姜声整个人都有些恍惚。阿克特力从西域赶回后,祭拜坊主,待了七夜,便自个离去。后来他在南越国娶妻,并没有想象那般痴情,这是后话不表。   只说眼前,办丧事,继续经营胜悦坊,这两件最重要的事,都是璞珍主持的。   自十年前武林大会后,她就不做统领了,这会管起胜悦坊数万人,一开始无从下手,难免吃力。好在璞珍聪颖,一点就透,再加上有心去做,认真去学,只一两个月,璞珍就摸着了经商的门道。她待人温和,甚少争执,胜悦坊虽不能繁荣扩大,但也绝不会因为坊主的离世而衰败。   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,璞珍都是繁忙的。偶尔有几天,胜悦坊的生意不忙,她闲下来,就不由自主想起姜声父亲的话:姜业良到底是谁?   还有那句话,璞珍最在意的,“用情毒蛊解骰子心,倒是个好办法”。   璞珍仔细思考,有时候想得入迷了,还在纸上推算分析:骰子心之所以反噬,是因为阴不能采阳,体内缺少阳气精华。情毒蛊之所以毒,是因为能将人由阴变阳,由阳变阴。   中了情毒蛊,她体内阴气逐渐转为阳气,而骰子心得到阳气,就不会反噬,还能增进功力。   于是综合抵消了?她既摆脱了情毒蛊,也摆脱了骰子心带来的反噬?   按推是这么个礼,但知情人已忘,璞珍心底最后那几分疑惑不安,怕是今生都难解了!   “珍珍,你在想什么?”姜声本在门外,见璞珍手肘放在书桌是,手撑着脑袋,像是在想什么想到入迷。   璞珍一晃身,忙笑道:“没事,没事。”她其实有些头疼,遂道:“最近总觉着困,应该是太累了。”   姜声不由想起来,以前在岭南时,璞珍就是个容易犯困的人。有一次和他一起出任务,都困得睡着了。她这么嗜睡的人……最近几个月却让她忙里忙外,经常几宿不合眼。   姜声深感愧疚,“这几个月,多亏了你。我已经差不多好了,以后坊中有事,我来忙。”姜声摸了摸璞珍的脑袋,笑道:“这几个月都待在长安,怕是闷坏了你。等这几天忙完了,我带你去骊山上散散心?”   璞珍刚要应好,有下属来报,说江湖上有重大消息。   璞珍不擅商界,但对江湖事处理起来都得心应手。之前下属上报江湖事,她都是听了,当即处理。所以这次也不例外,璞珍道:“讲。”   那下属便讲,燕北曾家和江南柳家,联手消灭了洛阳管家,成为双雄。然而欲望无遏,谁都想当武林第一。曾柳两家才同盟半年,就厮杀起来。本来不分上下的,峨嵋掌门骞逸却带着贺家旧部,突然杀到,助力燕北曾是,柳宏道不敌,被逼退回江南,又自在江南遭围追堵截,节节东退,最后不得不携妻跳入东海,落得了喂鱼的下场。   大家都惋惜,柳宏道可是“江湖楚霸王”了。   璞珍听到这个消息,心忽地一跳,接着一股寒气,自脚底升起,蔓延全身,动弹不得。姜声察觉异样,低头细看她罩在素白纱衣下的那一双皓腕,全是鸡皮疙瘩。   是夜,璞珍躺在姜声旁边,翻来覆去,动作略大,导致姜声跟着她心事重重,也是一宿未合眼。   寅时,姜声实在熬不住了,坐起来点了灯,问她,“我陪你去一趟江南么?”   “不去。”璞珍立刻道。   姜声道:“那就继续睡吧。”他旋即吹了灯,漆漆黑暗中,他的面目朦胧模糊,突然说:“少想些故人。”   “没有想故人。”璞珍亦立刻做出反应,没有丝毫的犹豫。   ……   两人迷迷糊糊又睡了几个时辰,姜声先醒的,一望滴漏午时了,忙推璞珍,璞珍“啊”地一声惊醒!   姜声低头,缕缕青丝都垂在璞珍脸颊边。他问她,“做噩梦了?”   璞珍坐起来,摇头道:“倒不是噩梦。我做了两个相反的梦,一个梦里,我掉湖溺水,因此特别怕水。另外一个梦里,我高高兴兴在水中划着船,采莲,觉得再没有事能比这更开心。”   姜声沉默片刻,笑道:“梦都是些歪理邪说,算不得真。起来吧,今天我们去骊山。夜晚迟了,就在山上住。”   璞珍“嗯、嗯”点头,梦亦似真。她对师兄的心情,就像梦到那两件小时候和师兄一起经历的往事,相反两极,十分矛盾。   ……   又过半年,因胜悦坊商事,璞珍要走一趟西域。出关两天后,她领着商队,在自家的沙漠客栈歇息。   太阳烤人,口干舌燥,璞珍喝了两杯水,仍不解渴。要唤掌柜加第三杯水,听见客栈外头有人在吵,一尖尖细细的女声说:“你这骆驼原本就是圆滑无驼峰,凭什么栽赃我丈夫将你的驼峰压塌了!”   接着又有急粗粗汉子声,给这女子帮腔撑腰。   女子声音熟悉却又陌生,想不起来是谁,璞珍手攥着空水壶,踱步到门口,用胡语问门外牵着骆驼的小二,“吵什么?”勤学多练,璞珍现在能讲一口流利的胡语。   与小二吵架的女子抬起头来,惊得璞珍眼皮一跳。这女子细腰黄裙,虽描了眉抹了胭脂,但眉眼犹在,璞珍认出,“她”是贺骞舟。   揽着贺骞舟腰的汉子,是红桑娘,桑娘的胡子在唇边长了一圈,已成络腮。   小二连忙给璞珍解释,红桑娘弄伤了骆驼,“桑娘”的娘子不讲理,在这胡搅蛮缠,妄想不花钱就住店!   这真是世上最尴尬的再重逢了,璞珍未料到贺骞舟竟怂到这般境地。   贺骞舟也认出了璞珍,他紧紧盯着她。璞珍做汉女打扮,却学胡女,披了一张红色头巾,遮风挡沙。风起一阵,头巾飞扬,她的面容时隐时现。   她比以前美多了,皮肤白皙细腻,丝毫不受酷热的沙漠影响。她的唇红艳欲滴,比纱巾更飘扬动人。   红桑娘在贺骞舟身后小声嘀咕:“凭什么她没有受情毒蛊。”   贺骞舟冷哼一声,突然出掌击向璞珍,璞珍身形右闪,轻松躲过。   胜悦坊众迅速涌上来,保护璞珍,围住贺骞舟。   贺骞舟试探完毕,明白璞珍武功还在,且未见反噬迹象,不由心头不平。又想起来江湖传闻,说胜悦坊主娶了一位在岭南与他共事的姑娘。   必是璞珍无意。   贺骞舟心头酸得厉害:她不属于他,她还能和她心头那个人双宿双飞,无忧无虑……凭什么她造了这么多恶,却还能事事如意?   贺骞舟拱手,朝璞珍笑道:“可喜可贺,可喜可贺,胜悦坊坊主夫人!”贺骞舟转身拉住红桑娘的手要走,红桑娘却不甘心——璞珍未遭情毒蛊,既然已经不公平了,何不从璞珍身上捞点好处?   红桑娘脚步不移,直问璞珍,“你这有没有骆驼,还有……管够三个月的干粮?”   璞珍想了想,反问红桑娘,“你们要去哪?支撑得住吗?”   璞珍的问话,问的是他们路途究竟多远?是否超出三个月路途?干粮撑不撑得住?贺骞舟却刹时触碰心结,误以为璞珍是问他情毒蛊撑不撑得住。   贺骞舟脸上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,答道:“我没多大在意,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。”贺骞舟声音稍作停顿,又添上一句,“反正死不了。”   说完他又后悔:每次一面对璞珍,他这张嘴就不争气。从未有闭嘴不言的时候,她问,他就巴巴立刻去回应。而且每次都忍不住回应很多。   璞珍闻贺骞舟言语,却是另一番心情。她想起自己担忧中了情毒蛊,惴惴不安的那段岁月。那时候她刚认识到姜声的有趣,初尝了他的好,初尝了幸福滋味,乍然要失却,简直如失却生命一般惶恐忐忑。   如今总算是能与姜声平安相依。   璞珍道:“人还是要惜福的,我也是最近两年才明白,命不仅是你自己的。还要为你最珍视的人好好活着。”   贺骞舟冷冷地笑,“坊主夫人,我现在可没你这份闲情逸致。我是一介流民,还要颠簸躲避,这不……都出关了,还逃得不够,还要往西逃,逃去胡人荒地。骞逸那婆娘可是厉害咯,如今西南西北全是她的势力,坊主夫人,你们长安波及没有啊?”   贺骞舟说完,简直想掌自己的嘴。不长记性,又和她说这么多——待她再说话,他定会以“噢、噢”二声,作无为敷衍。   于是璞珍又说了一句,贺骞舟立刻回应,“噢、噢。”回应完他才反应过来,璞珍说的是:我听说过,骞逸陷害师兄的事情。   贺骞舟忽觉神清气爽,虽不是心头最痛快,但也是痛快。贺骞舟情不自禁回应道:“你怎知是骞逸陷害你师兄?没准是你师兄陷害骞逸,偷鸡不成蚀把米,反赔上了性命。不管怎么说……柳宏道粉身碎骨,这回是死绝啦!”   璞珍道:“师兄水性很好,他坠入海里,不会死的。”这是她固执坚持的小心思,不会对姜声讲,但能对贺骞舟道。   贺骞舟烦躁不已,仿佛吃了污秽物般难受。师兄、师兄、师兄……往日她和他在一起时,便是日日提十来遍师兄,全是柳宏道的好处,简直是那十全十美完圣,全无错处。   贺骞舟想提旧事,算旧账,奈何红桑娘陪伴在旁,不便出口。再则他身着女妆,脂粉掩盖下纯粹是女子模样,怎么说出那些话来……   ~~~   璞珍后来给了贺骞舟和红桑娘一匹骆驼,三个月的干粮,不管两人去处,她自领着商队西行了。   这一走就走了一年零十个月后,近两年后,璞珍从西方回来,重入关内。听胜悦坊的江湖探子禀报:峨嵋骞逸的势力迅速膨胀,已至惊人,几乎可与曾是抗衡。如今两人以秦岭为界,成南北支撑。北方众地众门派,已尽数骞逸管辖,不服管不愿管的,都已经被灭门不在了。   只剩下胜悦坊,因在天子脚下,骞逸不敢大动作。如今姜声尽量维持和气,与骞逸互不相犯,不撕破脸皮。   但武林私底下,皆称长安是“江湖孤岛”。   璞珍道:“知道。”她在西方时,都有收到信鸽,这些江湖进展,陆续已闻。   探子没想到璞珍都已了解,他怕不能邀功,便绞尽心思,搜刮出一件较为不堪的边角余料:因着两个孩子的牵连,骞逸的前夫贺骞舟,杀了红桑娘,重回到骞逸身边。   璞珍一听,犯了恶心。她得抬头仰看蓝天,纵马畅想微风,才能驱散这股作呕。璞珍命令后面的随从们,“咱们进长安城吧!”   长安城还不是一时半会进得了,商队太多,排在璞珍前面那支商队,进了一批昆仑奴回来。黝黑的皮肤,一群黑压压的出现,若晴空里忽压的一片乌云,引起轰动。不少进出城的百姓都在那围观,有杂耍商人,瞧着一时半会进不去城了,就在原地表演大变活人,赚些赏钱。   璞珍叹气,对身后随从道:“传令下去,看好财物,原地待命。”她自己坐在马上,等待。目光无聊四扫,扫至左上角时,忽然回神。   再望一遍,确认,她没有看错,左上角人群中隐着柳宏道。   璞珍目光定住,心中涌起几丝雀跃。她想下马去问问柳宏道近况,但旋即想起姜声,身子便如定住般,坐在马上不动。   只是目光盯着柳宏道,不曾移开。   柳宏道亦看见璞珍,她高高在马上,白了瘦了,也不知饮食好不好?她皮肤与唇无病,渐渐恢复了少女时的风流态。柳宏道心情万分激动,快步向璞珍走来,他万千言语都到了嗓子眼,刚吐出第一句话,“最近好吗?”   璞珍正要作答,却听见最熟悉的声音,在惊喜叫喊着“珍珍”。璞珍回头,见是原该在城里等候的姜声,久等不到她,按捺不住,出城寻来。璞珍见姜声胡子未刮,三分憔悴,顷刻心疼,她的注意力也立刻全移到姜声身上。   璞珍关切道:“怎么瘦了?”   姜声神采奕奕,星眸放光,笑道:“没瘦,只是想你了。”他双臂伸展,搂住璞珍腰肢,将她抱下马来。   璞珍双脚落地,旋即环抱住姜声。她也日夜思念着他。   待两人呢喃了一会,璞珍记起柳宏道,再四望寻找,已不见柳宏道踪影。   璞珍告诉姜声,“我刚才看见师兄了,他问我一句,我还没答。这会又找不见他了。”   姜声斟酌片刻,应道:“我刚才也瞧见柳兄了,这会又瞧不见了。”姜声低头,见璞珍的脑袋正耷在他肩膀上,姜声甚感安心,感慨道:“柳兄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”   璞珍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姜郎,我走这两年,江湖风波变动,辛苦你了。”   姜声道:“这话应该我说,‘辛苦你了’。”前头商队已走,胜悦坊的商队开始向城门方向挪动,姜声和璞珍边走边说,姜声问她,“如今南北纷争已至白热,珍珍,你觉得最后会是谁坐上盟主座?”   璞珍道:“姜郎,你曾说四大家未闻出什么英雄气概,当世未有豪杰。我现在仍赞同着你的看法,曾是年老垂暮,骞逸不是正道,这两人都不可能到顶峰。”璞珍侧身,冲姜声温婉道:“孤岛便孤岛吧,我这一趟亲自走了西域,才算真正了解了经商之道。商家利润,远比江湖利润大,胜悦坊主要的事务,本就不在江湖上。我其实有心,想让江湖事务,慢慢淡了,尽可能远离江湖。”   姜声道:“我正有此意。”虽说璞珍身为主事,不亲自走一遭西域不能服众,两年,她走的时候,他觉着不久。可真走了两年,却相思难耐,忍受不了。   姜声道:“珍珍,你别再一个人走这么远了。”再要去西域,两人一起去。姜声拥着璞珍,道:“我最喜欢你的地方,就是你老粘着我。”是的,岭南襄阳,江南长安,她始终粘着他。   胜悦坊的商队恰好在此时通过城门,夕阳西下,门洞阴影,情人相拥,一切都是那样和谐静谧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各位的投雷 正文完结啦,我看看还能不能写出个小番外,能写出来就今天更新。写不完就全完结啦!   ☆、番外   天冷,寒冬腊月,整张河面结了厚厚的冰块,人马可以在冰面行走。但是北风呼啸,加上刺骨冰棱,能迎面将人脸颊撕出红彤彤的大口子,谁会犯傻去过河?   这种天气,根本就不想出门好不好?!   连一群年轻的武林侠士,身有内力,却也不愿用内力驱寒。他们全围着火炉取暖,柴火噼里啪啦地响,偶尔炸几个火星子,飞半人高。   单只烤火太无聊,这群侠士们禁不住谈论起江湖事。古往今来的,身前身后的,百无禁忌聊起来。近二十年来武林黯淡无光,无甚亮点,众人很快聊至二十年前……从二十年前至八十年前,整整六十年,武林都由盟主柳宏道一统,在他的治理下,百舸争流,群星闪耀,每一颗星星单独拿出来,都能说上三天三夜的故事。   但如今围炉烤火的这群侠士,年纪轻,入江湖皆不过三、五年,心中仍揣着理想与希望。比起群星,他们更愿意谈起最强者柳宏道。柳盟主称霸江湖六十年,事迹万千,但最为人津津乐道的,是他在称霸前,三落三起的传奇经历。   据说,在柳宏道之前又三十年,那时候的盟主也姓柳的,具体名号不可考。只知道,他是柳宏道的父亲,所以柳宏道算是世家出生,天赋贵胄,从小就过着号令江湖的生活。只可惜柳父病逝,柳宏道少年失权,此为第一落。   后来他几番经营,凭借自身实力,被江湖认可,为第一起。   柳宏道他二十一岁时,主持天下大战,却在雁门关惨白给胡人。遭遇人生第二落。   又奋斗数年,柳宏道在江南重新振作起来,成为当时的武林四大家之一,此为第二起。   最坎坷,最精彩,最振奋人心的,是柳宏道的第三次落与起。当时,柳宏道与曾家南北对峙,他只要消灭最后一个敌人,就能制霸武林。却不料,遭到不阴不阳妖人暗算,被逼退回江南,又自在江南遭围追堵截,不敌节节东退,最后不得不携妻跳入东海。   人人都以为,柳宏道葬身海底,做了“江湖楚霸王”。却不料他是刘邦,强忍着失却最心爱女人的巨痛,蛰伏隐忍,在五年后重新杀现江湖,一路凯歌,最后灭了妖人,登上顶峰。   ……   侠士们唾沫横飞,讲到精彩处群起鼓掌。这群年轻人们,都因柳宏道的事迹受了鼓舞,近几年遭遇的坎坷不公,都仿佛值得了。人人眼眸中都燃着希望。   有一位年轻侠士,在别处听过不一样的传说,忍不住复议,“有人说,柳盟主第二次落,那雁门关大会其实不是他主持的,是他师妹!我听我爷爷说,其实柳盟主的父亲,和他师妹,都会一种神功。比任何武功都厉害的神功!可惜后来失传了,在柳盟主称霸前就失传了……”   “切!”另一名侠士不信,“什么师妹,闻所未闻!也没听柳盟主提到过呀。你、你、你,你们听说过柳盟主的师妹吗?”   “没有!”大家齐答,接着哄堂大笑。   大家继续谈论关于柳宏道的其它事迹,说起江湖上的“虞姬别霸王”,说柳宏道在东海痛失爱妻,而后六十几年,都未再娶。他年年回江南,去望东海,悼念爱妻,夫妻感情不可谓不深。   据传,柳宏道之所以眷念妻子,是因为柳妻生前是他的侍女,青梅竹马一处长大。最初喜欢的人,感情最为纯粹。   众侠士聊了一会柳宏道的感□□,继而又唏嘘:柳宏道活至近百,高寿仙逝,他膝下无子,亦没有选择继承人。柳盟主一死,江湖失去主心,四分五裂,很快由极盛转向极衰……   ……   侠士们聊了四、五个时辰,天黑夜深,皆困了,就在炉火旁靠着草垛子睡觉。刚闭了眼,听见门外响起马蹄声,整齐有序,好像是一群人从门外经过。众侠士便推举最勤快,最好说话的那一位,开门去看个究竟。   那侠士去看了,很快回来,告诉大家,“哎,我当是谁,是胜悦坊的商队!”   众人哎呀一声,再次入睡。全天下无人不知胜悦坊—它由神秘的姜姓家族经营,几乎垄断了全部的盐、米、油、茶和布匹经营。   有位侠士闭着眼,禁不住感叹,“这些普普通通的商人,比我们还能吃苦受寒啊!”   众人听闻,都闭着眼睛点头。可不是么,胜悦坊是出了名的有纪律,能吃苦,这种天气里,也只有胜悦坊在照常工作了。所以人家赚得多,是有道理的,据说啊,胜悦坊的财富,比国库还多三倍呢……   众侠士们很快闭了眼,火炉暖和,温暖融入他们的梦里。在梦里,他们各自梦见自己成了第二个柳宏道,一统武林,受万人敬仰……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大家的支持,包括且不限于:阅读、评论、收藏、投雷,包容我更新慢。 万分感谢,以后再见!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om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om---书本网整理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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